夜幕拉開,鱗次櫛比的樓群隱入昏朦的夜色。一扇扇窗口悄然亮起來,光暈迷離,分割著朦朧的建筑體。站在高處俯瞰,整座城市燈火璀璨,如夢如幻,堪與奧妙的星空媲美。我們的眼睛被姿態各異的窗口吸引,被溫馨柔和的光暈迷惑。
我們每天一成不變地面對著電腦窗口,通過這小小的窗口透視世界。每當雙眼疲憊酸澀,需憑欄遠眺時,你才發現,可供你眺望的距離如此短促,一扇扇窗口構建的樓體阻礙了你視線前行的方向,你的目光無法穿越反光的玻璃窗,只能在有限的視程內逡巡。
那天,當我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游走時,恰好與一張蒼白的臉相遇,那是二樓凸出墻體的一個窗口。我的心頭一抖,一種偷窺時被人發覺的羞慚隱隱襲來。惶然轉身離開時,又猛然醒悟,那個蒼老的面孔只是習慣性站在窗前,他看到了什么或是想看到外界的什么物體,都已不是他的大腦所能控制的事情了。他早在十幾年前就丟失了記憶,即便出門也忘記了回家的路。而那扇凸出墻體的窗,只不過是他消耗時光的見證物。他空洞的眼睛,早已裝不進窗外的任何風景。
這是個丟失了記憶的窗口,卻收斂了太多的不幸和酸澀。難道上天讓他失去記憶,就是為了讓他遠離那些苦惱和愁緒嗎?
他曾在聯歡會上即興演唱《智斗》片段,一人扮演阿慶嫂、刁德一、胡傳魁三個角色,把會場氣氛營造得紅火喧鬧。他閑來無事最愛逗年輕人說說笑笑,無論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歡聲笑語。那年他五十多歲了,還給青年人主持婚禮,他的幽默風趣、爽快灑脫,常讓大家津津樂道。不幸卻偏偏降臨到了他的頭上,他逐漸萎縮的小腦,漸漸丟失了太多的記憶。他豐腴的軀體也被時光的刀片切削,枯干成風中的殘竹。他與大地緊緊粘連的腳跟,也失去了定性,偶爾出門,都是被老伴兒牽著手慢吞吞地一步一挪。
他丟失了記憶,記憶卻一次次光顧,針灸一般企圖喚醒他沉睡的意識。先是他上幼兒園的孫子患了手足口病,被醫院誤診而夭折。他患高血壓的兒媳,已沒有了生育的可能。之后是他的女兒婚姻波折,那個失去暖巢的弱女子在痛苦中掙扎呻吟,卻得不到來自堅強父親的安撫。這一切的一切他都不知曉,歲月早已掏空了他的感知和記憶。他木然地坐在窗前,空洞著臉、呆滯著眼,任陽光從一個角落兀自轉移到另一個角落。任那一面窗內愁腸百轉,卻驚擾不起他心海的一絲漣漪。最后,他面窗而坐的資格和權利也被上帝收回了。他臥倒病床,一日三餐由老伴兒煮了胡蘿卜白米飯一口一口地喂。他張著嘴,機械地吞咽。痛苦與幸福經過時光漂洗,如一張白紙貼在他荒寂的大腦。這一扇看似空洞的窗口,卻過濾了人生太多的風霜雨雪。
也許是上天恩賜,他走的那天,他的外孫降臨人世。那扇庇蔭過他干涸的心靈的窗口,又飄出嬰兒的啼哭。這扇演繹人生輪回的窗口,又開啟了一個新生命記憶的起點。
一窗一世界,一扇窗也是透視一個人精神世界的入口。當暖陽輻射到那扇貼了大紅雙喜的窗口時,滿滿當當的甜蜜溢出來,整個世界仿佛都籠罩著幸福的中國紅。俯視樓梯口,迎接新娘的鞭炮炸裂的碎片安詳地浴著暖陽的金輝,和煦的春風掀動它們斑斕的身體,一雙雙輕松愉悅的腳沾染了喜慶的色彩,欣然而過。喜氣洋洋的中國紅凝聚了所有的幸福和甜蜜,遮蓋了酸甜苦辣各種滋味。
那天中午,我作為守新房的唯一一人,靜悄悄地坐在新房里,品味那些溫馨浪漫的婚紗照,幸福傳遞到我敏感的神經末梢。最動人的一幕是這對新人偎依在窗口,憧憬著美好的未來,橙紅色的氣球升起,正迎著窗外明艷的陽光,滿世界都是醉人的檸檬色。誰能猜得到,這90平米的新房,是一對工人夫妻奮斗半生,一個硬幣一張紙鈔艱難積累的血汗;兩位新人不是寫字樓白領,也不是高薪藍領,只是一對同甘共苦的打工族。
環視新房內的洗衣機、冰箱、彩電……我依然能品味到每件家電邁進門檻時的欣喜和所經歷的漫長期待。那沓沓紙幣沾染了堿液和洗滌劑的味道,那是她皸裂的手一張張捋順時遺留的氣味。天寒地凍的臘月,見過她困難地夾在高高的玻璃窗內擦拭的姿勢,也見過她登上高高的梯子努力擦洗的姿勢。厚厚的膠皮手套也沒能阻止洗滌液的浸泡侵蝕,她嚴重變形的手,只有接過一天的辛勞報酬時,才會緩慢地舒展一下凍得僵硬的指頭。
一件件家具搬進新房,陸續配置齊全,一次次激起他們對于未來生活的向往。參加過他們的訂婚儀式,分享過他們攜手行走的快樂,品嘗過那些辛勤的汗水的滋味,他們終于手挽手走進了婚姻殿堂。
那天,她化了淡妝的臉溢滿幸福的紅暈,一件三百元的打折紅毛衣讓她心滿意足,胸前佩戴的紅花和“新郎的母親”五個金色字體,遮掩了往日的疲憊滄桑。她走出樓梯口時,一陣風掀起鞭炮炸裂的碎錦,恰好涌上她棕色的新皮鞋。她沒有留意,依舊邁著充滿彈性的步子,一腳跨進了車內。我站在這幸福甜蜜的窗口,透過打紅雙喜的空間目送那輛轎車駛離,車前窗貼著的紅雙喜晃過法桐樹杈的空隙,轉彎而去。
誰知道,一扇窗遮掩了多少未知的世界,一個窗口又收斂了多少秘密,貯存了多少生活的氣息。人的喜怒哀樂被小小的窗口吸納,人性釋放的尺度和空間有時也被壓縮成巴掌大小的一團,成為阻止情感恣意流淌的一道坎兒。
夜色昏昏,人影暗暗。白天不輕易暴露的內心世界,經不起夜的誘惑,趁著夜幕的遮掩爆發了。那個深夜歸來的男子,又喝得酩酊大醉,咆哮跳罵。他的妻子苦苦地哀求和勸告,換來了一頓拳打腳踢。激烈的爭吵叫罵,沖出夜窗,攪擾了整個院子的夜眠。
醉酒者咬牙切齒地詛咒,仿佛整個世界都對不起他。從他嘴里吐出來的那些名字,反復被他的仇恨咬噬,早已支離破碎,遍體鱗傷,仍然沒有被放過的跡象。窗內那面墻體,忍受著他的瘋狂敲打。“砰砰砰”雜亂的撞擊聲,震顫著寂靜的夜空。突然“嘩啦”一聲喧響,窗玻璃碎裂的聲浪戳破了夜空的罩紗,落地的碎玻璃尖銳地刺破了夜的胸膛。一聲尖叫之后,窗外慢慢歸于平靜。
第二天,陽光依舊灑滿了院子。那個發生夜戰的窗口,張著空洞的眼。那是一只酒瓶瘋狂擊穿的洞口,放射性的裂縫寒氣凜凜,一只塑料袋卡在冷風口里兀自飄上飄下,碎裂的窗子閉著另一只痛苦的眼。
那個善于打政策擦邊球的高手,被某個民間理財集團深深套牢,幾百萬家產轉眼血本無歸。失去財產的恐慌和失去理智的瘋狂,時常交織襲擊他暴躁的神經,可憐那扇窗成了他發泄狂躁的唯一出口。
面窗而立,你的眼前不只是萬家燈火暖春風。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扇打開的窗口,其實一直關閉著,即便虛掩著,后面隱匿的眼睛足以將警惕布滿了防盜網。當樓體間距縮小到不能再小的時候,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卻遠到了無法再遠。同住一個單元,你無需知道對門姓字名誰,也無需關注樓上樓下的近鄰,見面相逢的點頭微笑足以打發掉那些尷尬和過度的親昵。距離,讓人們永遠保持在旁觀者或陌路人的尺度,淡漠地追隨著時光之軸前行。窗口與窗口貼得再近,你永遠也走不進另一扇陌生的窗口。
“炫麗的煙花已消失,震耳的鞭炮也停止了,世間終于恢復了往日的寂靜。年,終于過去了。該過去的終究會過去,該來的終究還會來。無需沉浸在過往的記憶中,無論是好或壞,不論是悲或喜,都不必留戀著,僅僅是因為過去就已經成為了過去……”讀到某文友3月6日凌晨發于QQ空間的這段話時,一股冷冷的寒襲來,內心不由得一顫。卻不料,不出半日博客空間就傳出了“他走了的消息”。那是他心靈窗口閃過的一道星光,轉瞬間消失了,一個心靈的窗口永遠關閉了。
其實,人的生活空間都隱藏在一個窗口內。只不過,那個隱秘的世界,獨居專屬,濃縮在一個人的心里。那扇玻璃窗又在陽光的撫摸下熠熠生輝,似乎機警地閃著明眸在向誰訴說心中的秘密。面對一扇窗,你的世界會為誰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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