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在一個傍晚,月初上,星已疏,繁華的都市華燈燃亮。你,銜著荒野上的一片枯草,抖落夕陽染紅的疲憊,靜靜地落在都市,落在都市街道的高高的白楊枝頭。
第二天早晨,推開后窗,一聲啁啾,破窗而來。望穿層層疊疊的綠,我終于望到你,精神抖擻地站在樹梢,太陽的色澤正一點一點地把你鍍紅。
驚詫之后,我忽然激動起來。站著,一任聲聲啁啾入窗飄落,飄落。走出故鄉,再也不曾聽到一二聲真切的鳥啼,我常常感到失落了什么。在公園,或者鳥市,鐵網里的小鳥之啼,縱然能使孩子們拍手,于我,是不忍啐聽的。那是破碎的吶喊,痛苦的絕唱。多少次,站在陽臺上遠望,期待著什么,最終還是失落。常想:如此繁茂的大樹,竟不能招來一只純情的小鳥。而故鄉,無論是偉岸的古槐,還是石崖的歪脖樹,甚至一棵荊棘、一片茅草,都有鳥的歡歌啊。那種自然天籟的聲音,一直包容著我貧苦而寂寞的童年。多少年了,那聲音一直回繞在我疲憊的夢鄉。
而你,默默而來,是安慰我這顆因了都市的繁華而備感孤寂的靈魂嗎?每每下班,我都站在樹下,灑上一點小米,或者其它什么食物,看你從濃重的綠色中飛下來,啄吃幾口,或者靜靜地看我一眼。再后來,一切都很默契了。聆聽著你的啁啾,我感知著一種久遠的回歸……
不知哪一天,當我抬起頭來,竟吃了一驚。高高的樹杈上已不是兩三根草,而成了一個完整的小巢。多少次,看到你銜著泥草在草叢中小憩,又堅定地飛起來,飛起來。要飛多遠才能找到筑巢的泥草,要飛多久才能筑就新巢啊……
有過風雨交加的夜晚,蛇舞的閃電,掠過小樓,繞樹而動,急風挾雨,注如傾盆。我可憐起你了,那么細弱的你,那么單薄的小巢,能經得住這不幸的摧殘嗎?雨過的拂曉,我急急推開窗子,你那么安靜地站在巢之外,搖落著葉上的水珠,而小小鳥巢正在枝頭晃動著,成為最動人的風景……
另外的一個黃昏,我站在陽臺上,遠遠地,兩個閃光的紅點從高樓交錯的空中飄來。樓下的人們也很興奮:可愛的小鳥,找到了自己的情人。你們雙雙落在鳥巢的南枝上,互相交頸,啄著,翻飛看,沉浸在美好的幸福中。等我出差一段時間,再回來的時候,只見一只鳥飛進飛出,總是銜一個螞蚱、一個野果。鄰居告訴我,小鳥就要有自己的兒女了,到那時,我們這里就更熱鬧了。
外出一些日子,匆匆趕回,我想小鳥們應該會在巢里喊叫了。一進屋,孩子凄然地對我說:該死的人,
我有了預感,忙問:怎么了?
孩子滿眼淚花,告訴我,幾個玩鳥的人,掠走了羽毛未豐的鳥孩子。
這個夜晚顯得分外漫長。獨坐陽臺,我抽著煙。你一聲聲泣血的啼叫從高高的樹枝跌落下來,跌落下來。冷月如鉤,你發瘋般地沖撞著夜,沖撞著濃密的樹葉。一次又一次,整個小城都感知了痛苦。而我,一直到天明,終于滴下了男子漢的眼淚。
我知道,你要走了。雖然,飛了很遠,你又旋回來,往復幾次,最終,你成為一個小小的星點,消逝于我模糊的眼睛,消逝于迷茫的云空……
高高的樹梢,你的小巢仍在。繁葉飄盡,鳥巢成了標志。朋友說:那是你失落在都市的眼睛,在審視著都市的靈魂。
我不語。都市,能容下閑散的懶惰、卑鄙的陰謀、庸俗的表演,甚至無恥的勾當,為什么不能容下一只純情的小鳥,為什么?
巢依舊。巢之下,都市的繁華依舊。巢之外,蒼茫的天空依舊。而遠飛的你,是否依舊在飛?
依舊飛嗎?飛向何方,飛向何方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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