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是多年前的一個春天,下午放學之后,我坐在那張極其簡陋的課桌前,寫完了老師布置的作業,便收拾書包,一溜小跑回到了家。進了家門找到那個熟悉的玻璃瓶子,走到外婆面前說:“我去逮老鴰蟲了,好讓咱家的雞多下蛋。”
門外已經有英子在等我,郊外那片果園子是我們的目的地。一路走著,就遠遠地聞到了花香。果園的圍墻是黃土泥巴壘起來的,不高,很容易就能翻過去,就是這矮矮的土墻也被人扒了好幾個豁口,更是來去自由。園子中央有棵巨大的桑葚樹,桑葚樹下是一口古井,井臺上豎著一把古老的轆轤,轆轤的搖把已經被磨得十分光滑,井水清澈甘甜。那只拴著繩索的水桶里,總是放著一只水瓢,誰口渴了,都能夠很方便地喝上幾口。
果園一帶的土質是沙土,很細致松軟,每到春季,在這一片桃紅柳綠中,都會有許多老鴰蟲。有一種是黑色的,一種則是銅色的,我不知道它們從何處來向何處去,白天就只管在樹林里飛來飛去。夜幕即將降臨的時候,站在樹下,用力搖動樹枝,昏昏欲睡的它們就被搖落一地,黑乎乎一片,我們就趕忙動手把老鴰蟲裝進瓶子里,如果收獲不多,還可以在沙土地里,尋找小小的洞眼,順著蟲洞一挖就又可以捉到一些。
在我的印象里,老鴰蟲,最大的用處就是回家喂雞。雞吃了以后下的蛋又大又多,蛋黃會顯現出桔紅色,看上去很是誘人,營養也更加豐富。但是有一段時間,家的雞蛋都被外婆悄悄存在瓦罐里,很少能吃到了。外婆說,攢夠了雞蛋,就帶你去邢臺,你姐來信說她的工友得了肺結核需要營養。一聽外婆說能去邢臺,我真的好開心,那是我姐姐工作的城市,也是當時我們地區行署所在地,距我當時生活的廣宗縣城一百多華里。對當時的我來說,那里有寬廣的馬路,古香古色的清風樓,還有5分錢一支的奶油冰棍,更重要的是,在那里可以看到我親愛的姐姐。
滿載而歸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忽然看見了一輛綠色的吉普車停在我家門口,心中疑惑,難道是姐姐回來了。急匆匆往家趕,卻看見我的父母和兩位干部模樣的人一起上了車,車子啟動之后,一路向西疾馳而去。
回到家里,我忙問外婆,外婆抹著眼淚說,你姐姐廠里來人把你爸媽接走了,說是你姐出了工傷事故。出了什么事故?我姐現在怎么樣了?外婆搖頭說不清楚。失神的我手里那個玻璃瓶沒拿住,一下子就跌落在地上,老鴰蟲撒了一地。院子里的老母雞立刻撲棱棱圍上去搶,我的心就像那一地黑黑的老鴰蟲,頓時亂做了一團。
我的父母被吉普車接走之后,因為通訊的不暢,再無音訊,我的姐姐是死是活,究竟怎樣,一無所知。外婆在失魂落魄中為我們做晚飯,有一搭無一搭地燒著火,心不在焉中飯已經開始糊了,她毫無察覺一把一把往灶膛里添著柴火,直到糊味竄滿了整個房間,掀開那口鐵鍋,一家人的晚飯只剩下濃烈的煙。那股濃煙就像烏云一樣,彌漫在每個家人的心間。
那是多么難挨的一夜啊。乍暖還寒時節的夜晚,風尚有幾分寒,比風更寒的是我們的心。我和哥哥一次次去門外等候,又一次次失望地回還。父母走后,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六神無主。那一夜,遙遠的天穹掛滿了繁星,一眨一眨閃著神秘的光亮,奇怪地打量著夜深難眠的我們。我和哥哥坐在院子里的梯子上等,看著天上的星星,期望我親愛的姐姐能夠平安無事。在梯子上坐久了,又爬到房頂上眺望,盼望遠處的公路上能有那輛亮著車燈的吉普車歸來。上去又下來,轉來又轉去,父母一夜未歸。一家老小,在凄惶的等待中,度過了那個極為漫長的夜晚。
第二天,期盼中的父母終于回來了,我的姐姐也回來了,然而,那個愛說愛笑溫柔美麗的姐姐,她已然失去了生命。跟著父母回來的,是她那早已冰冷的遺體。
肝腸寸斷的悲傷中,怎能忘記不久前姐姐回家過年時的歡喜場景。記得那天下著大雪,從邢臺至廣宗的班車很少,一天也就一兩趟。天快黑的時候,我和母親騎著自行車,去汽車站接姐姐,一路上其實不能騎行,母親就推著自行車,頂風冒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坐在自行車上的我,自然體會不到雪中行路的艱難,心里只有渴望見到姐姐的激動。
暮色中,一輛又破又舊的長途客車駛進了站。姐姐一下車,看見我和母親非常高興,抱住我轉了一圈又一圈。微弱的燈光下,我看見母親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姐姐為我的外婆買了一頂帽子,是黑色平絨的,摸上去暖暖的軟軟的。帽子的中間鑲著一顆綠色的圓玻璃,像翡翠一樣,非常好看。姐姐為外婆戴上之后,外婆照著鏡子,笑得像一朵花。
姐姐為我的母親買了一條圍巾,是藍底白花的紗巾。姐姐為母親圍上去,又深情款款地繞來繞去,在母親的胸前擺弄著。
姐姐為我買了許多彩色的橡皮筋,紅的、綠的、黃的,一把一把地扎著,我細細地撫弄著,愛不釋手。
姐姐又從包里拿出了她為家里帶的年貨,香香的黑瓜子,嫩黃的蒜苗……
那是一個多么幸福可餐的夜晚,外面風雪彌漫,家里爐火正旺,每個人都沉浸在姐姐歸來的喜悅中,品嘗著那濃濃親情燴制的饕餮盛宴。
姐姐在興奮中講述著她在冶金廠的工作、學習和生活,甚至已經有年輕的工友喜歡上了她,有事沒事就愛瞧上她幾眼。母親說,那你呢?你喜歡他嗎?姐姐立刻緋紅了臉,那嘴角的一抹淺笑,那一低頭的嬌羞,多像是含苞待放的花朵,笑起來花枝亂顫。
大年初二一大早,姐說帶我去串門,我穿了過年的新衣服,歡天喜地地跟著。雖然很寒冷,但有姐姐的手牽著我就覺得好溫暖。推開兩扇吱吱呀呀的木門,我看見了一位老人家,她的年紀和外婆相近,卻沒有我外婆的腿腳利索,看見我和姐姐進來,又驚又喜,拉著姐姐的手左瞅瞅右看看,一個勁兒地說:“妮你回來了,妮你回來了”,親親地說了好多話。姐姐把帶來的一包點心打開,揀了一塊到口酥遞給老人,就走到院子里,開始掃院子里的積雪。老人蹣跚著跟在姐的身后喊,別掃了,不礙事,歇會兒……掃完了院子,姐姐又拿起墻角的扁擔,去挑水。雪后的路上很滑,姐姐柔弱的雙肩擔不了太多,只接了兩個多半桶,卻依然打著晃,倒進了屋里的水缸里,就又出去挑了一趟。
我知道,這就是姐姐上中學時就照顧的那位老人,姐姐雖然已外出工作,卻始終放心不下。
年后,假期結束回廠上班的時間到了,姐姐在依依不舍中揮手告別離開了家。誰又會想到,誰又能想到,姐姐這一去,竟再也沒能踏進這個家,那一別,竟是生離死別。
其實,在她們廠里的吉普車來接我父母的時候,姐姐就已經去了天國。只是他們怕太突然太刺激我們家人,就只說姐姐受傷出了事故。
出事那天一大早,姐姐像往常一樣,把車間打掃得干干凈凈,坐在她的天車駕駛室里,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故發生了,究竟是怎樣發生的意外,我不得而知。只聽說在送姐姐去醫院的路上,姐姐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的胳膊太疼了,別拽著我的胳膊。”
沒有人能夠知曉,我親愛的姐姐,最后是以怎樣的心情去承受那突如其來的災難。那一刻,疼痛和死亡的恐怖,一定緊緊地揪住了她那顆年輕的心。她一定掙扎過,想掙脫那死亡的威脅。然而,一切都已無法挽回,姐姐,我年僅十六歲的姐姐,最終還是被死神帶去了。
我不知道,那天夜里趕到邢臺,看見自己的愛女躺在醫院里,全身已經冰冷,父母心底的那份悲傷有多么沉重。
我看見我的父母雙親,面色蒼白眼圈深陷,一夜之間就瘦了許多,父親的兩鬢平添的幾許白發,更是刺痛我的視線。姐姐是被一輛大卡車拉回來的,上面放了許多的花圈。她沒有再進我們的家門,就直接去了空曠的原野。
姐姐的葬禮,驚動了廣宗縣城的四街一關,記得來了許多人。或許是那個時候的人們太閑了,或者是姐姐太年輕了,在外地工作的人少之又少,人們覺得惋惜,覺得心疼。
那個空曠的場院上,姐姐的追悼會擠滿了人。我的父親是國家干部,我看見父親哀傷的臉上,極力想保持平靜的表情。在冶金廠的領導致完悼詞之后,我的父親也講了幾句話,他講到了自己的女兒苗蔚,是怎樣一個優秀的孩子,具備著怎樣勇敢堅強、溫柔善良的品質,是怎樣的愛工廠,愛工友,孝順父母,疼愛家人。情之所切愛之所深中,父親的眼淚終于抑制不住地淌滿了臉頰……
我的母親只是失神地呆立著,巨大的悲傷中母親早已經是欲哭無淚,她緊緊地抓著我的手。仿佛是怕一不留神,就會失去她另一個女兒。
而我只是沒頭沒腦地哭,一場又一場地哭。淚眼迷離中,我一次又一次注視著姐姐的遺像,黑色鏡框里已變成照片的姐姐,依然是微笑地看著我,看得我心痛。
姐姐的遺像其實是一幅畫像,是照著姐姐的一張小照片畫的,畫得還真好、真像。畫像上的姐姐一如既往的恬靜、美麗,她那微微上翹的嘴角,總是帶著天使般純凈的微笑,讓人永遠無法心生雜念。
最后訣別的時刻,母親攥緊我的手,上前和姐姐做最后的告別,我看見的姐姐,她并沒有外傷,很安靜,就像睡著了一樣。
姐姐的墓地,就選在一望無際的田野上,那個時候,麥苗正是郁郁蔥蔥地生長,放眼望去是一片又一片的蔥綠。姐姐的墓前有一棵梨樹,此時,潔白的梨花正在靜靜地開放。湛藍的天空,萬里無云,藍天下映襯的梨花更是雪一樣的潔、水一樣的清。微風吹過,一樹繁花落下了繽紛的花瓣,那潔白的花,頃刻間就像天空灑落的花雨,飄著襲人的花香,伴著那一锨又一锨飛揚的黃土,為姐姐這個早逝的紅顏堆起了一座香丘。
葬禮完畢,墳塋堆起,昨天早晨還活生生的姐姐,就被掩埋在黃土之下。一家人回到家,相對無言,只有一場又一場,承受著痛楚折磨的傷心和悲泣。我又看見了那只裝雞蛋的瓦罐,原本要給姐姐送去的雞蛋已經裝了大半。
可是如今,姐姐已撒手去了,就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再也難以復還。
安葬完姐姐處理完后事,冶金廠的領導來我們家慰問,給了300元的撫恤金。300元就為我姐姐年輕的生命劃上了句號,做了了斷。300元,在當時,大概能夠買兩輛自行車,在今天,不夠一頓飯錢,倘若去吃重慶小店里148元的天價酸辣粉,也就只夠兩碗。然而,錢多錢少,又有何意義,多少錢能讓我姐姐死而復生?那300元從進了我們家之后,就被母親原封不動地交給了我的外婆,母親在外工作,是外婆含辛茹苦把姐姐帶大。那300元的撫恤金,就被外婆用兩層手帕包了又包,揣在貼近胸口的衣兜里,一分都沒有花過,就那樣天天地貼著心暖著,暖著。外婆知道,這是孩子的命換來的。
墓地一別,從此陰陽兩隔。多少個黑夜和白天,那份刻骨銘心的想念,常常讓我淚流滿面。但是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我再也見不到姐姐,聽不到她的笑聲,看不見她的容顏。只有在依稀的夢境里,純凈美麗的姐姐,她才會輕輕地走過來,滿含微笑在我的面前閃現。
夢醒來,親愛的姐姐,早已飄忽不見。
此去已是經年,又是春暖花盛開。姐姐,梨花雖無言,亦可寄相思,就讓這年年盛開的一樹繁花,永遠陪伴著你,為你守候,為你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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