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早早寫信告訴爹娘,農歷十二月二十一日可回家。
學校一放寒假,歸心似箭, 匆匆地踏上了返鄉之路。那時的舟山不像今天與寧波大橋相連,能趕上奉化老家的午飯。記得當時我背上一個小包興沖沖地走出校門,在小島的埠頭搭上去寧波的小火輪,遇上了七級大風,整整在浪濤里翻滾了六七個小時,才暈頭轉向靠攏寧波江北岸碼頭。
第二天,從客棧醒來,感覺室內分外白亮,推窗一望,街市間布起了雪幔。周圍的房子, 像冰山一樣,在灰黑色的天空底版邊上,劃刻成鋸齒形,厚厚白雪鋪滿了路面。要趕緊走呀,趁雪還沒結冰還有車子可乘,不然,雪水凍結就沒法回家了。
我憋足勁頭, 背起小包,沖出客棧, 踩著沒腳深的雪層, 急吼吼從江北岸奔到南站。過年車少人多,好不容易挨上了木炭車,搖搖擺擺地到了奉化大橋鎮,已是下午三時多了,離我老家還有五十里坎坷的山路喲!下了車,我便心急火燎地冒著風雪趕路。
雪還在風里旋著, 風還在雪里拌著, 凍得蔓延在山谷上的樹林不住地嗚咽著,可我的臉上竟冒出了汗珠,鼻子里噴出來的氣融化了粘在嘴毛和眉毛上的雪花, 我的腦瓜仿佛一把冒熱氣的開水壺。穿過了一個個小村子,繞過了一道道山梁,離我家只有十五里路了。可這十五里路啊,是陡峭曲折的嶺道,當地人叫塔竹嶺。時間已是下午六時多,歲末天日短,暮色已濃濃籠罩山川田野,起初借著雪光還隱隱約約瞧得見路面,摸索著前進,后來一片黑乎乎,怎么辦?抬眼望見前方山坡上有一點火光。我的心驟然一亮,那點火光是我的救星啊!山鄉人家見到孤單的夜行人,總會送一支照路的火把呀。
一腳深,一腳淺,我跌跌撞撞地向那點火光摸去。那是塔竹嶺一戶農家,我在窗邊輕輕地敲了幾下,“吱呀”一聲,一位瘦小的頭發花白的大媽,便打開了木門,她見我身上滿是雪花,一邊忙著拉我進屋,一邊親熱地說:“小囝,小囝,快進來,快進來。”隨手撣去了我一身雪沫子。我本來是想向那家討一束竹片燒火把,憑著年輕血氣方剛,連夜趕回家。可迎我進屋的大媽和聞聲而來的大伯,聽了我從舟山來、趕往老家馬站村的話,執意把素不相識的我留下來,大伯的熱手掌捏著我冰冷的指頭,一股暖流淌進我的心田。他眉開顏笑地說:“夜里嶺路難走怕,小囝,屯一夜好啦!”大媽撫摸著我凍紅的額角說:“冷冷哦,凍煞哦,夜里山路怕怕嗬。小囝,一定要屯。鄉里鄉親,宿個夜怕啥,馬站有阿拉好多親家哩!”
大伯樂滋滋地顫動著灰白胡須,滿臉的皺紋笑成了一朵花,從灶膛里小心翼翼地撥出幾根香噴噴的煨蕃茹,坐到我睡的床沿。他細細地剝去了烤焦的茹皮,黃里帶紅的茹肉便散發出一股誘人的香氣:“餓了, 小囝趁熱快吃! 快吃!” 噢, 這幾根火熱的煨蕃茹滋味在我舌頭上生了根,至今,我還想不出世界上還有什么東西比它更好吃了。
我倆邊吃邊聊,他說這個小村十幾戶人家都姓顧,他有個阿妹叫“香蓮”,嫁到馬站。我一聽跳起來,那不就是我家隔壁的嬸子嗎?真是鄉里鄉親一拉呱,山村處處有親家啊!聊著聊著,直到睡意襲來,我和大伯才抵足而眠。身下是柔軟而又厚實的稻草,身上蓋著新絮的藍花棉被,別提多暖和了。
翌日清晨,大媽微笑著像待新女婿那樣端來了酒沖蛋和湯圓,輕輕地撫著我的肩膀:“小囝, 快吃, 早點到家, 阿爹阿娘見了,歡喜煞呀!”
酒沖蛋和湯圓熱透了我的身心,揖別兩位老人上了路。爬上山岡,回頭一望,小山村散落在盆狀的谷底,大媽大伯與鄰舍隔壁的大叔、阿嬸還在村口招手,微風吹動著他倆灰白的頭發,淚水不禁悄然流過我的臉頰……
多么令人留戀的小山村,多么純樸善良的鄉親啊!
天放晴了,嶺頭仍是厚厚的銀裝素裹,山風顫動著玉樹瓊枝,碎珠玉屑簌簌地落下來,驚起了縮在窩里的山雀子,“嘰嘰喳喳”高飛。陽光下,嶺道上的積雪冒出了一絲絲蒸氣。此時,我似乎覺得身上每一個細胞都暖融融的,踩著沒膝深的雪地,飛快地翻過了十五里嶺道,撲向我日思夜想的馬站村,遠遠地便見到了在村頭翹望多日的白發父母親。
后來因道路變遷, 回老家另有車路,不過塔竹嶺了。又每次來去匆匆,未能去小山村再探望那兩位雪夜給我濃濃的愛的老人,恩難忘,情未了,一直愧疚呀!上世紀五十年代,塔竹嶺一帶山深林密,豺狼虎豹出沒,如果那晚不在老人家里宿夜,硬著頭皮冒著風雪跌打滾爬回家,那坑坑洼洼的十五里嶺道上不知會遭遇什么兇險。大前年回家,我問起弟弟,他說塔竹嶺沒幾戶人家了,那里的農家大多都搬到奉化市的郊區了,心底不禁涌起一股惆悵。明年清明,我想去老家上祖墳,無論如何要去趟塔竹嶺,若找不到大媽大伯,再去奉化市郊區轉一轉,祈求明眼仁厚的上蒼了我心愿。
過了大寒又一年。這幾天,我看到一些在舟山打工的小伙子們又張羅著匆匆回家過年了,不由又想起了時隔半個世紀我那次回家在塔竹嶺村雪天夜宿的情景:那大媽大伯親切的目光、慈祥的笑容,那又香又甜的煨蕃茹,那熱騰騰的酒沖蛋和湯圓……大媽大伯還健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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