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風的出現意味著什么,消逝意味著什么。它可能是一句讖語,抑或是一種象征。于是,我們的草木之身,注定要在風中生根、發芽、開花、結果,乃至落葉。
我不知道風從哪里來。很久很久以前,春風送暖時,曾祖母從一幀泛黃的畫像里款步走出。她穿著對襟花襖,裹著小腳,安坐在梨樹下紡棉線。潔白的梨花綴在她的發梢,落在嗡嗡作響的紡車上,飄在她溫婉如玉的短暫一生里。聽爺爺講,曾祖母離世時只有二十四歲,患的是先天性心臟病。那時只有五歲的爺爺常常依靠在梨樹上無聲哭泣。梨花年年開放,那一縷淡淡的馨香,縈繞在爺爺的心頭,揮之不去,無可替代。爺爺先后經歷了喪母、戰亂、天災、人禍,他在七十三歲那年溘然而逝。那年春天梨花開得很繁茂,如云似雪。風吹花瓣,鋪滿了院子的地面,像一張單薄而沉重的白紙,寫滿了爺爺一生無數的苦難和辛酸。
聽母親講,姑奶奶曾端坐于一朵桃花里,一遍遍地梳著烏黑的長發和緋紅的心事。她對未來的憧憬,遠比一只蝴蝶的翅膀更美。后來,不幸趕上饑饉之年,全家人為了生計,逃荒外縣。她在一個叫不上名字的村子遇到了一個憨厚樸實的后生,為了不拖累家里,姑奶奶選擇了嫁人,從此便失去了聯系,再無半點音訊。八九年后,去外縣訪親的村人捎來消息說,姑奶奶死于一場大瘟疫,留下了兩個未成年的孩子。而我們院里的桃樹,也在一場突襲的暴風雨中折斷枝干,迅速枯萎。
我不知道風往哪里去。父親三歲時,奶奶也因病早逝。那時候,他還不怎么記事兒。只知道,當別的孩子喊媽時,他也想喊,當別的孩子穿母親做的新衣新鞋時,他也想穿。他一次次在風中奔跑,只為抓住那一絲轉瞬即逝的思念。中年的秋風一年比一年涼。他習慣在暮色中,一個人靜坐田野,傾聽晚風拂動玉米葉子的響聲。那些沙沙沙的聲音,像他記憶中母親那雙溫潤的手,輕輕撫摸著他斑白的雙鬢、深深的皺紋。他輕閉雙眸,仿佛打坐入定的禪僧,那么虔誠,心無雜念。在秋風的低語里,他仔細地分辨,草蟲的輕鳴,鳥雀的啁啾,還有一種讓他最為心動的聲音,那就是母親呼喚孩子的聲音。
炊煙繚繞的村前村后,母親高一聲低一聲地呼喚著孩子的乳名。那聲音里有牽掛,有慈愛,有焦急的等待。那呼喚聲綿長,悠遠,有穿透力。每一聲呼喚,都會觸動父親的心弦,讓他淚流滿面?,F在,化塵為土的他不再喊媽了。我相信他在深深的泥土里,一定見到了久別的母親,一定像個兒子一樣,幸福地安睡在母親的懷抱里。漫漫長夜,他永遠也不愿醒來。
風依然吹著平原上的一切,田野、村莊、五谷、生靈和我們的華年。從古至今,亙古未變。它從一個起點,抵達一個終點。它從一段距離,穿越一段距離。我不知道,它何時會疲倦,何時會停息,何時能與我促膝而坐,坦誠彼此的心跡。
我知道,我在春風中祭祀的時候,它替我撫摸過墓碑上的名字。我焚香燒紙的時候,它幫我拔高過懷念的溫度。我也知道,我會在未來的某一場風雪中,乘風悄然離去。這既是我的宿命,也是所有人的宿命。仿佛塵世間的愛與恨都不曾出現,悲與喜都不曾發生,生與死都是風過無痕的虛幻……
難舍槐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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