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記不清來過文昌里湯家山多少回了。
湯家山位于文昌橋東邊,瀕臨撫河,是湯顯祖的出生地和長眠地。湯家山上,原有一座湯顯祖墓,因屢遭破壞,后來遷址到撫州人民公園。每次來文昌里,我都踏著石板路,穿過楓楊樹的濃蔭,先去看看汝東園、劉家井一帶的老屋,然后經太平街、官溝上走進湯家山。
湯家山早已不是一座“山”了,這里滿眼都是蒼涼或者滄桑。湯墓原址所在處是一個幾近廢墟的幽僻小院,那曾無知地建在湯墓上的冰棒廠幾十年前就倒閉了。荒草寒樹守著殘垣斷壁,院子內外長有構樹、泡桐樹、桑樹、香椿樹、青皮楓,墻根下擺放著一些花盆,栽有土三七、薄荷、紫羅蘭,只是不見花草的主人,也許主人早遷居了,留些花草作紀念吧。
離小院不遠,是附近居民開辟的菜地,路邊長滿商陸、紫茉莉和苧麻,時有不知名的白色小粉蝶在野草閑花間飛來飛去,恍如到處尋夢的幽靈,哪一只是杜麗娘的化身,哪一只是柳夢梅的幻影?
站在湯墓原址上,我心潮涌動。先生逝世四百年了,他還在意后人的憑吊和紀念嗎?
也許,先生并不希望后人來驚擾,他只想靜靜地長眠在祖居地湯家山上,同家園故土融為一體。先生一向看淡生死,有著豁達的生死觀。在彌留之際,先生寫下《決世語》七首,祈求喪事從簡,祈免哭、免僧度、免牲、免冥錢、免奠章、免崖木、免久露。先生何等超脫。人之將死,又何苦增加活人的負擔,甚至連累無辜的動物,增添新的罪孽呢?古人說得好:“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滄海桑田后,這世上還有什么能夠永恒?先生深諳此理,又怎會指望后人憑吊和祭掃呢?如果我們真要景仰先生,就應學習“喪事從簡”的做法,而不是盛行厚葬之風。
也許,先生也不稀罕后人為他建祠堂和紀念館。先生向來淡泊名利,勸人珍惜當下。他在一首道歌中寫道:“生前好肌理,去后飽鴟鴉。有形尚消蘼,安知魂魄涯?人世露棲草,人生風落花。歡養有同盡,賢圣詎能賒?子今離綴宅,余亦昧專車。相逢即相主,誰問骷髏家。”從中可以看出,先生從不信鬼神迷信之說,不信子虛烏有的來生。先生在《南柯記》中更是通過主人公淳于棼醉后入夢、享盡奢靡、最后夢醒、轉眼成空的故事,勸世人別貪圖榮華、醉心功名。先生又怎么會執著于身后的浮名虛譽,在意后人的評說呢?如果我們真要紀念先生,就應淡泊名利,善待自己和他人,珍惜今天。
也許,先生也不期望后人埋頭故紙堆,皓首窮經,做一只“書蟲”,終日啃讀他的戲曲詩文,整天鉤沉他的奇聞軼事。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夢想。先生為文、從政素來追求個性,標新立異,不拘一格,敢做敢為。他創作《牡丹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蔑視禮教,鄙棄流俗,大膽開拓自由、詩意、唯美的生存空間。他在遂昌任知縣五年,勸農興農,重視文教,懲強扶弱,滅虎除害,還抵制朝廷開采金礦,最經典的莫過于“除夕遣囚”、“縱囚觀燈”。除夕之夜釋放囚犯回家過年,元宵節組織囚犯在河橋上觀燈,公然挑戰“王法”,此舉在古代極為罕見,在今天更是不可思議,這需要多硬的骨頭啊。如果我們真要親近先生,就應站在歷史的潮頭,敢愛敢恨,狂放不羈,揮動如椽巨筆,抒寫出無愧于時代的驚世杰作。
我站在湯墓原址上。我徘徊在先生長眠的土地上。我眺望撫河,只見河水從天際而來,又流向天際,滾滾滔滔,不舍晝夜。我眺望文昌里,只見一座座破敗的老屋仍然在歲月的波濤上漂泊著,一條條斑駁的石板路依舊延續著千年的風霜。我回想著自己在《文昌里》這首詩里描繪的情形:
就這樣
誰也不打攪
誰也不邀請
在文昌里改造之前
一個人走進文昌里
看郭家灣木板房墻根下
長滿一地粉紅的蛇莓
看白塔古廟八百年的老井
井底映照著鏡子大的藍天
看一棟沒有門額石的老宅
屋里長著一棵奇異的香椿樹
看汝東園后一格格菜地
晃動著三五個人影
看劉家井矮矮的瓦房上
擺放著一個個花盆
養著石榴花、茉莉花、鳳仙花
或者仙人掌
看太平街、直街、河東灣、橫街
直到東鄉倉下
街道兩旁站滿高大的楓楊樹
枝上掛著紙做的金銀元寶
還有廢舊輪胎和塑料袋
就這樣
踏著凹凸不平的青石板
聽著若有若無的二胡聲
我從現在走回過去
道路曲折又悠長
我看見蒼老的屋檐
斑駁的高墻
還有從狹長的天空外
漏進來的陽光
夢痕一樣印在石板上
就這樣
我走進了湯家山
沒有看到湯墓
斷壁頹垣間
長滿寒樹荒草
這里唯獨不見人影
那些尋夢的白蝴蝶
翅膀上還染有花香
就這樣
為了找回童年的慢生活
我習慣將自己流放
流放在古老的文昌里
顯然,這里人氣不旺,居民大都是老人,且越來越少。我再也沒有看到竹椅街上那位在家門前栽種石榴樹、梔子花和鳳仙花的老奶奶。我再也沒看見文昌橋東頭的直街上那位年邁的剃頭師傅,他總是不茍言笑,站在老楓楊樹下給人修刮胡子,刀功好生了得。我再也沒看見總坐在河東灣一棵老樹下下象棋的兩位老漢,他們棋逢敵手,每天中午和傍晚都在楚河漢界上沖鋒陷陣,并引來一大堆不吝賜教的旁觀者。我再也沒有看見劉家井一間矮屋前的那位大爺,夏日黃昏他總穿條短褲衩,走到小院里的壓水井旁,舉起一桶涼水,就往頭上澆下去,那沖澡才叫爽。在這里,越來越多的記憶正在逐漸消失。真的,而今這里只適合懷舊,只適合拍攝傷感的黑白電影。湯家山老了,文昌里老了。
然而,我在惋惜之余,更多的是一種釋然。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我理解那些搬遷的居民。我理解那些去遠方尋夢的游子。誰愿一生一世守著破舊,守著頹敗,守著冷落,守著貧窮?先生年輕時不也從撫河起航,乘風破浪,去遠方尋夢么?先生向來“重情”,崇尚“貴生”,希望生者珍視生命,活出生命的高度、熱度和亮度。“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無人怨”,“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我想,讓世人活得自由、快樂、美滿、幸福,這不正是先生的本意和初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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