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蘇聯〕邦達列夫
【原文】:
她緊緊依偎他,說道:
“天啊,青春消逝得多快!……我們可曾相愛還是從未有過愛情,這一切怎么能忘記呢?從咱倆初次相見至今有多少年了——是過了一小時,還是過了一輩子?”
燈熄了,窗外一片漆黑,大街上那低沉的嘈雜聲正在漸漸地平靜下來。鬧鐘在柔和的夜色中滴答滴答地響個不停,鐘已上弦,鬧鐘撥到了早晨六點半(這些他都知道),一切依然如故。眼前的黑暗必將被明日的晨曦所代替,跟平日一樣,起床、洗臉、做操、吃早飯、上班工作……
突然,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這脫離人的意識而日夜運轉的時間車輪停止了轉動,他仿佛飄飄忽忽離開了家門,滑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那兒既無白晝,也無夜晚,既無黑暗,也無光亮,一切都毋須記憶。他得覺自己已變成了一個失去軀體的影子,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隱身人,沒有身長和外形,沒有過去和現在,沒有經歷、欲望、夙愿、恐懼,也不知道自己已活了多少年。
剎那間他的一生被濃縮了,結束了。
他不能追憶流逝的歲月、發生的往事、實現的愿望,不能回溯青春、愛情、生兒育女以及體魂健壯帶來的歡樂(過去的日子突然煙消之散,無影無蹤),他不能懂憬未來,——一粒在浩瀚的宇由中孤零零的、注定要消失在黑魆魆的空間的沙土是否也有同樣的感受呢?
然而,這必竟不是一粒沙土的瞬間,而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在他心衰力竭的剎那間的感覺。由于他領會到并且體驗了老年和孤寂向他啟開大門時的痛苦,一股難以忍受的憐憫之情油然而生,他憐憫自己,憐憫這個他深深愛戀的女人。他朝夕相處,分享人生的悲歡,沒有她,他不可能設想自己將如何生活。他想到,妻子一向沉著穩重,居然也嘆息光陰似箭,看來失去的一切不僅僅是與他一人有關。
他用冰冷的嘴唇親吻了她,輕輕地說了一句:“晚安,親愛的。”
他閉眼躺著,輕聲的呼吸著,他感到可怕。那通向暮年深淵的大門敞開的一瞬間,他想起了死亡來臨的時刻——而他的失去對青春記憶的靈魂也就將無家可歸,飄泊他鄉。
(蘇華 譯)
【作者簡介】:
邦達列夫(BoHJlapeBFopnYI、BaGjlbnBHy,1921—— ) 蘇聯著名作家。曾參加過蘇聯衛國戰爭。他的長篇小說《最后的炮轟》體現了“戰壕真實”的創作傾向,《熱與雪》被以為是“戰壕真實”與“司令部真實”相結合的代表作。其它作品還有《寂靜》、《兩個人》、《岸》、《戲》、《抉擇》等。
【鑒賞】:
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這樣一些“瞬間”:他會因為某種觸發而了悟人生,會在剎那之間體味到漫長而暫短的一生中所有的愛與恨的交織、生與死的輪回、過去與現在的更替,尤其當人近暮年,經歷過人生種種,衰老和死亡迫切之時,更會時時產生這樣的了悟。《瞬間》便準確地抓住這個特殊的人生時刻,透視出人到暮年時的復雜微妙的內心世界,有一些帳惘、有一些失望、有一些孤寂、又有一些留戀,處處彌漫著強烈的抒情意味,在深邃幽黑的意境中展開了對于人生、時間、宇宙的思索與追憶。
在茫茫宇宙、無盡時空的的廣闊與無限中,人的生命短暫而渺小,所以才會有妻子,“過了一小時,還是一輩子”的疑惑。實際上無論一小時還是一輩子都是宇宙的一“瞬間”。時間無休止,而人卻不斷的流逝著歲月和往事,消失掉青春與愛情,并且注定要走向衰老和死亡——不管你是如何熱愛著生活和塵世。這里有對愛與美的留戀,有對衰老和死亡的恐懼,是來自于人內心最深處的情緒與感覺。
現實與虛幻的意境相交織的寫法加深了對于心靈波動的揭示,而準確地把握人的意識深層的活動又是作家功底深厚的表現。每個人都體會過這樣的“瞬間”,卻不是每個人都能表現出這樣的“瞬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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