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化三期重現說
梁漱溟
質而言之,世界未來文化就是中國文化的復興,有似希臘文化在近世的復興那樣。人類生活只有三大根本態度,如我在第三章中所說:由三大根本態度演為各別不同的三大系文化,世界的三大系文化實出于此。論起來,這三態度都因人類生活中的三大項問題而各有其必要與不適用,如我前面歷段所說,最妙是隨問題的轉移而變其態度—問題問到那里,就持那種態度;卻人類自己在未嘗試經驗過時,無從看得這般清楚而警醒自己留心這個分際。于是古希臘人,古中國人,古印度人,各以其種種關系因緣湊合不覺就單自走上了一路,以其聰明才力成功三大派的文明—迥然不同的三樣成績。這自其成績論,無所謂誰家的好壞,都是對人類有很偉大的貢獻。卻自其態度論,則有個合宜不合宜;希臘人態度要對些,因為人類原處在第一項問題之下;中國人態度和印度人態度就嫌拿出的太早了些,因為問題還不到。不過希臘人也并非看清必要而為適當之應付,所以西洋中世紀折入第三路一千多年。到文藝復興乃始揀擇批評的重新去走第一路,把希臘人的態度又拿出來。他這一次當真來走這條路,便逼直的走下去不放手,于是人類文化上所應有的成功如征服自然,科學,德謨克拉西都由此成就出來,即所謂近世的西洋文化。西洋文化的勝利,只在其適應人類目前的問題,而中國文化印度文化在今日的失敗,也非其本身有什么好壞可言不過就在不合時宜罷了。人類文化之初,都不能不走第一路,中國人自也這樣,卻他不待把這條路走完,便中途拐彎到第二路上來;把以后方要走到的提前走了,成為人類文化的早熟但是明明還處在第一問題未了之下,第一路不能不走,那里能容你順當去走第二路·所以就只能委委曲曲表出一種曖昧不明的文化—不如西洋化那樣鮮明;并且耽誤了第一路的路程,在第一問題之下的世界現出很大的失敗。不料雖然在以前為不合時宜而此刻則機運到來。蓋第一路走到今日,病痛百出,今世人都想拋棄他,而走這第二路,大有往者中世人要拋棄他所走的路而走第一路的神情。尤其是第一路走完,第二問題移進,不合時宜的中國態度遂達其真必要之會,于是照樣也揀擇批評的重新把中國人態度拿出來。印度文化也是所謂人類文化的早熟;他是不待第一路第二路走完而徑直拐到第三路上去的。他的行徑過于奇怪,所以其文化之價值始終不能為世人所認識;(無識的人之恭維不算數)既看不出有什么好,卻又不敢菲薄。一種文化都沒有價值,除非到了他的必要時;即有價值也不為人所認識,除非曉得了他所以必要的問題。他的問題是第三問題前曾略說。而最近未來文化之興,實足以引進了第三問題,所以中國化復興之后將繼之以印度化復興。于是古文明之希臘,中國,印度三派竟于三期間次第重現一遭。我并非有意把他們弄得這般整齊好玩,無奈人類生活中的問題實有這么三層次,其文化的路徑就有這么三轉折,而古人又恰好把這三路都已各別走過,所以事實上沒法要他不重現一遭。吾自有見而為此說,今人或未必見諒,然吾亦豈求諒于今人者。選自商務印書館1922年版《東西文化及其哲學》
〔鑒賞〕 本文選自《東西文化及其哲學》。該書是梁漱溟的成名作,五四運動后的現代新儒家的第一本代表作。此書要點是論述文化哲學,著重于三個問題:文化的起源與類型,不同類型文化的哲學基礎,人類文化發展趨勢的展望。陳獨秀、胡適等人認為,中西文化的差異只是同一條路上走得快慢不同,跑得慢的就是落后的文化,跑得快的就是先進的文化。中國文化必須以西方文化為模仿的典范,這是必然的趨勢。陳獨秀、胡適等人的觀點,顯然有著全盤西化傾向。梁漱溟不局限于中西文化比較,首次從更為廣闊的視野把中國、印度、西方三種文明一起加以比較,且主要從人生哲學(“意欲”)的角度去分析研究。在他看來,文化只是路向的不同而沒有好壞的區別:“古希臘人、古中國人、古印度人,各以其種種關系因緣湊合不覺就單自走上了一路,以其聰明才力成功三大派的文明——迥然不同的三樣成績。這自其成績論,無所謂誰家的好壞,都是對人類有很偉大的貢獻。”梁漱溟以為是三種不同的類型,對人類均有貢獻,都是適應當時環境而產生的,不必分什么好與壞。這是從文化的民族性著眼,是與陳獨秀、胡適等人針鋒相對的。在梁漱溟看來,文化只是一個民族生活的樣法,是人類“意欲”的產物。因著“意欲”指向的不同,導致人生態度和文化類型亦有相應的差別。梁漱溟把人類文化劃分為三種基本類型:“意欲向前要求”的西方文化、“意欲自為調和持中”的中國文化、“意欲向后要求”的印度文化。“意欲向前”的西方人,著眼研究的是自然界的物質。為了征服環境并滿足人對食物、住所的根本需要,意欲是一往無前的,產生了崇尚理智、以科學為特征的西方文化。“意欲調和持中”的中國人,著眼考慮的是內界生命,在不計較功利的價值取向下,重視的是如何與周圍環境之間求得一個平衡。調和人際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是其關心的重點,形成了注重直覺、講究倫理的中國文化。“意欲向后”的印度人,意欲回復到自身去尋找自我的否定,著眼探索的是人死后的世界,出現了崇尚現量、走宗教道路的印度文化。梁漱溟以為,這不是由社會中的經濟因素與政治變化來確定的,而是古代的希臘人、中國人、印度人,“各以其種種關系因緣湊合不覺就單自走上了一路,以其聰明才力成功三大派的文明”。這三個不同路向的文化,在歷史上的“次第重現”,就構成了人類文化發展的基本模式。這是梁漱溟所下的結論。他認為世界未來文化就是中國文化的復興,有似希臘文化在近世的復興,“中國化復興之后將繼之以印度化復興”。于是呈現了這樣一幅圖景:“古文明之希臘,中國,印度三派,竟于三期間次第重現一遭。”中國文化在當今的復興,是由于它比西方文化高明。一是經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后,西方文化的弊端已暴露無遺。這是他把梁啟超的《歐游心影錄》作為《東西文化及其哲學》附錄的原因所在。西方思想界許多有識之士,如倭鏗、克魯泡特金、羅素、柏格森等人,都是盛贊中國文化,他們要求所指就是中國的路,孔家的路。二是強調直覺有著高于理智的品性。梁漱溟以為,中西文化的根子在直覺與理智,西洋人是用理智的,中國人是用直覺的。理智的功能讓人們注重外在自然界,形成功利主義價值觀,走個體自拓的個人主義道路。以此來處理人際關系,使人與人之間處于冷漠寡歡、逼狹嚴酷的境地。直覺讓人們關心內在的精神,形成不計較利害的超功利主義,使人人做到尚情無我,即注重人的內心情感而不太考慮自我的利益。以直覺來處理人際關系,使人與人處于渾融和諧的境地。因此主張以直覺代理智,拿直覺來拯救西方文化。梁漱溟在理論上承認,印度文化的復興是人類文化發展的歸宿。此時梁漱溟的思想正處于由佛向儒的嬗變中,故以為印度文化是不切合現時實際的,當務之急乃是中國文化的復興。《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出版于1922年1月。出版當年就印刷五次之多。以孔學為代表的東方文化,同以科學與民主為代表的西方文化,正進行著激烈的交鋒。在東西文化論爭成為時代的焦點中,占據上風的是以陳獨秀、胡適等人為代表的具有全盤西化傾向的主張。一如梁漱溟所言,堅持孔學的“舊派”,已經拿不出什么有力的依據來與“新派”論戰。對“舊派”來說,只是心理上有一種反感而不服,許多“舊派”根本不曾認識舊化的根本精神所在,“新派”自然就橫掃直摧,所向無敵了。梁漱溟吸取了西方柏格森、叔本華的思想,結合王陽明后學中的泰州學派思想,構筑了以“意欲”決定文化的唯意志論。在此基礎上提出了人類文化的三路向說與三大文化的“次第重現”論,認為當今文化發展的趨向是孔學的復興。不只以獨創性的文化多元論來抗衡流行的文化一元論,為反對新文化運動的遺老們提供了理論武器。這自然是令人耳目一新的,一如著名學者李石岑所說:《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出版一年,銷售十余萬冊,有近百篇論文和幾十個小冊子同他辯論,大打筆墨官司。翻譯成十二國文字,把東西兩半球的學者鬧個無寧日,五年之內同他通訊的信札有五千以上。緣由很簡明,因為梁漱溟為“舊派”的孔學注入了新的哲學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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