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小橋上坐著就好,喧鬧已經離我們有了距離。古老的石板稍帶著涼意,但陽光很好,溫暖得讓人欲睡、欲夢,讓人想在這太陽下回到四百年前,或更遠,五百年。
一個小家小姓,在橫亙于道路前方的河流上架起一座橋梁,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動起這個念頭。此時這個小姓氏剛剛由外地落戶到贛西萍鄉不久,人丁尚不興旺。操持著小買賣的人家對道路交通的便利有著天生的敏感,看著由縣城經驛道去往州府的旅途一出城就被泉江河阻隔,下定決心為世間添一座橋梁。
此時是明代,萬歷年間(1572年-1620年),此前的過河之處其實也有,但僅是簡易的木橋,春水一漲,山洪一發,橋便沒了。這一次,修橋的人想要一勞永逸,修成石橋。
但事實上似乎并沒有一勞永逸的事情。四百年后,我看著泉江河上的石橋,在青石板上閑坐,翻看一百年前的漆氏族譜。石橋現在依舊叫作四百年前的那個名字:流江橋。但萬歷年間的橋面早已在歲月的長河里湮沒。橋毀于水,橋毀于戰……時間遠比石頭更殘酷、更堅韌、更綿長。幸好,一定時間段內,人類的堅韌綿延也并不缺少。當初修橋的人也留下了后代,既然沒能一勞永逸,我們還可以繼續。于是,在清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毀掉了的流江橋又兩次由漆姓族人出資重修。
風吹過來,我攥緊了一百年前的老族譜,生怕一不小心就落入河水,就像曾經落入河水的那些石頭橋面一樣。我懷想著先人的光輝,其實也在思考,發宏大誓愿公益修橋的人家似乎并非沒有私心。族譜上說,修橋用掉了白銀八斤,橋成后第二年,長年焦慮于沒有子嗣的倡修者漆東江,新添了一個兒子,正好八斤重,一兩都不差。
走過流江橋,我放下族譜,往更開闊的地方行去。然后我不得不承認,并不是只有我的祖先留下了一座讓后人懷想的橋梁。流江橋之外,更多的橋梁也是由民間、一家一戶、一村一姓,以虔誠的心態修建而成。
你可以想象,那時的一個村子當然不是現在的行政村,而是某姓人家在山坡下、水流邊聚居而成的一個小小自然村落;那時的橋梁當然不是現在下水入地無所不能的機械施工,而是先得采石頭,或最少先得伐木頭。資金不足,牽頭的鄉紳便到附近募化;水文資料不足,動工之前總得先將良辰吉日選了又選。在純人力的時代,要在湍急的河水里施工,想象一下都覺得神秘而困難重重。于是,那些關于橋梁的民間傳說里顯靈的老龜、浮在水面不沉的石頭、以身飼河的倡修者、神秘主義的三牲祭祀或是法符敕令,幾乎在南方的每個城市地方文史資料中都屢見不鮮。
沿著流江橋橫跨的泉江河往上,溯河之源是萍水。在萍水河上,我依次數過那些有名有姓的老石橋:萍實橋、亨泰橋、通濟橋、香溪橋、善州橋、赤山橋、栗江橋等等。
這些老橋,至今當地的人們依舊耳熟能詳。這些老橋,在我逐一撫摸過后,幾乎都能發現某些人名在石頭之上留下的溫度。
想想真是奇怪,為什么這些老橋,這些艱難留存下來的歷史見證者,大多數都是由民間捐建的呢?
即使在現在,一座橋梁的修筑,也需要花費大量的錢財與時間。在幾百上千年前修筑一座中小型的橋梁,也算是一項重大工程了。要啟動這么一項重大工程,恐怕并不僅僅是“修橋補路功德無量”的意識能夠驅動的。
我繼續沿著河走,沿著一座一座古老的橋梁走。我發現有的老橋干脆就留著某個倡修者的名姓作為橋名。史料說,始建于宋紹興年間(1131年-1162年)的通濟橋最早是由當時的知縣倡修,此后先后三次被毀,第一次由李姓出資重修,第二次由姚、黃兩族募資重建,第三次則是由姚惠中、姚汝發、施瑞九、葉青波等人牽頭募捐重建。始建于宋崇寧年間(1102年-1106年)的香溪橋在多次被毀后,在清代時也先后由葉應祥、黎安烈兩次重修改建。此外,位于蓮花的秀蓮橋是先由當地百姓朱雄蓮于清代捐資獨建;位于上栗的栗江橋是由當地在外任官的榮廷浩帶頭捐白銀五千兩加上當地部分百姓集資倡建……
我認真默讀著這些陌生而平凡的名字。我發現,修橋的大多是鄉紳富戶。當然也可能附加了對鄰近村民的某種募捐,但這其中出力最多的,還是鄉紳;這其中起最大推動力的,還是濃烈的鄉紳文化和鄉紳表率意識。這么多的人愿意通過修橋這種公益事業來體現自己在這人世間的社會價值和存在意義,這么多的人愿意通過倡導發起某種公共事務來證明自己在這鄉村里的責任感和付出感。鄉間的秩序,鄉間的浩大工程,就這樣在有意無意間被維系和推動。
我慶幸,這些民間捐建的橋梁,大多數都保留了下來,一直到現在依舊被使用著,并有很大一部分成了文物保護單位。
我曾經也在思考,這世間為什么要有橋梁這個事物。辭典上說,橋是一種用來跨越障礙的大型構造物。確切地說,是用來將交通路線或者其他設施跨越天然障礙 (如河流、海峽、峽谷等)或人工障礙的構造物。
一條平坦的道路,或一條崎嶇的山路,走著走著,前方沒路了。大地在某個地方安排了一條溝壑。而偏偏,通達對岸是既定的目標,而繞行又超出了一個人、一群人的日常能力。
為了抵達,橋便應運而生。最早的橋當然是最天然最簡單的獨木橋了。在文字的本義中,“橋”原本就是一種高大的樹(喬木),因為夠高大,砍下來就夠跨越河面的長度,可以連著兩邊河岸成為獨木橋。
接下來的變化我們就可以理解了,聰明的人們,力量日漸強大的人們,為了更好地抵達彼岸,給自己的腳下依次鋪設出了木橋、石橋、鋼筋混凝土橋、鋼架橋等等。
是的,我似乎忘記說了,還有一種橋,浮橋。如果你看舊照片、舊文字、舊影片,就會發現浮橋真是一個承載著很多人鄉愁記憶的東西。假如再遇見一段滄桑的經歷,浮橋給人帶來的人生顛沛流離之感就更強了。
在我所居住的這座小城,曾經就有一座浮橋,名字似乎就叫瀏市浮橋。我一直沒有踏上過這座“橋”,但在本土文人的文字里一次次撫摩了這座橋所附著的記憶。通過那些文字,我仿佛看見了浮橋上挑著擔子的村民,看見了浮橋上背著孩子的小夫妻,聽見了橋畔水流的嘩嘩聲,聽見了橋頭商販的叫賣聲。
然后,這些身影和聲音都漸漸淡去——在最近一輪“渡改橋”的工程中,浮橋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被一座嶄新的鋼筋混凝土跨河大橋取代。
就此,我又看到了一些文字。有人傷懷,有人贊賞,莫衷一是。我發現,同樣的情況其實在我們的身邊有很多,對舊物的傷逝與對新物的贊美,總難得到統一?;蛟S,所有的評論都是得一忘二吧。但是,得一忘二又有什么關系呢,只要你所看到的和你所評論的,都是遵從著自己的想法,那么無論正向或反向的文字,就都是現實與內心的一座橋梁,抵達你隱蔽在暗處的一個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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