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古中國,隱秘的禁忌無處不在,滲透每一寸空氣。檐前繞梁的燕子,門前樹上的喜鵲,暮色中嗓音沙啞的烏鴉,屋梁上悄然墜下的蛛蛛。諸般普通的物象之下,潛藏某種暗示和預言。在“坐月子”這件事上,更是忌諱多多。女人生育不能在娘家,否則引來血光之災,若有兄弟,必又招來惡聲惡氣:女人在娘家生養,手足兄弟將一生落魄潦倒,俗語說,“窮得打鐵”。母親無兄無弟,卻也并非福音樂事。母親八歲時外祖母病逝,外公后來又去了遙遠的別處,遙遠的不僅是地域,更在時間與內心,以及整個時代余響回旋的寒涼境遇。昔年的老宅早被充公,作為徒有其表的外殼,房子堅固地矗立原地多年,房子的靈魂,“家”的氣息和意義卻在蒙塵的時間里散盡。是這樣的背景之下,母親嫁給父親;是這樣的背景之下,她還能有怎樣安逸的月子可以指望?老婦們啰里啰唆,篤信相沿的經驗,包括寧信其有的道聽途說。物質極端匱乏的年代,她們憑著母性的靈敏嗅覺搞到紅糖、雞蛋這些稀缺的補品。產婦的頭發油膩膩的,打著絡兒,從包著頭巾的鬢角垂掛下來——是的,不沐不簪。頭不能梳臉不能洗,以防感染風寒,腳趾甲不能剪,牙齒更不能刷。老婦們上了年紀,絮絮叨叨,扯著母親的衣袖,把一生的經驗悉數倒出。饑荒年月,同情也是撫慰的一種。
多年后,對門的媳婦生了小孩,母親去探望,兩罐香濃的麥乳精和奶粉,還給小孩子扯了塊柔軟的花布。我對生孩子一知半解,約略知道從女人的肚子里取出。聽說有了進口的羊腸線,隨著傷口的愈合融入血肉,免卻拆線之苦。母親贊嘆醫學進步神速,女人們因此少遭多少罪呢。怎么還遭罪呢?不是說,生孩子是喜事么。我狐疑地跟在母親身后,掀開門簾,走入產婦坐月子的房間。母親叮囑,嬰兒太嬌嫩了,除了他的母親,誰都不能觸碰。我不靠前兒,倚在門框上,遠遠兒地看。產婦的頭上包著白帽,豐腴的上半身倚住棉被,滿足的臉上掛著歉意似的微笑,撩起一角的衣襟下,拱著嬰兒的頭。這個閉著眼睛的怪物吮吸出叭嗒叭嗒的響聲,好像餓了很久。屋內熱氣烘人,草編炕席的味道混和嬰兒身上的乳香,每個人的神情又開心又隆重,明嶄嶄的光線里,大家仿佛喜獲新生。
祖母沒有為我的到來備下一件薄衫。母親決定親手縫制。單的,棉的,衣服,小被子,以舊翻新,哪一件都得她親自來。偏偏這時候,村子里死了人。誠惶誠恐的眾人收起針線,紛紛把手拱入袖籠。村莊里通行隱秘的忌諱:倘有人亡故,一月之內不得動針線。違拗禁忌的人家,難逃穿針引線般接連死人的災禍。母親身懷六甲,鎮定如帳前的將軍,在眾人驚恐的注視下,做了棉的做單的,縫了大的縫小的,對于流傳已久的禁忌視若罔聞。不能不說我家屋后那塊巨大的石碾。先時,人們背來自家的稻谷,放在扇形的磨盤上,男人們張開粗壯的臂膊,推著石碾虎虎生風,一圈,又一圈兒。直到稻子或谷物脫落硬殼,留下細膩的面粉或晶瑩的米粒。然而,這塊沉重的碾盤占據的土地被村人視為不祥,不宜動土蓋房。然而,父親笨拙的唇舌和他卑微貧困的地位,無力說服村莊權力的掌握者,恩賜我們另一塊土地。最終,我們將房子蓋在了磨盤的前面。磨盤棄置多年,人們依然心有芥蒂,為居住在房子里的人而擔憂。值得慶幸,我們躲過鄉村里種種詭異的說法,平平安安活了下來。回望那段歲月,無論貓腰塌背,還是昂然而行,謹慎而莽撞的姿態和一溜小跑穿過割人肌膚的高粱地沒什么兩樣,一味向前外,再無別法。
我出生沒幾天,傳來祖父臥病的消息。大姑在信上保持生活中一貫的態度,淡言淡語而又不容余地:父親要么留下來伺候母親的月子,要么去照顧生病的祖父,何去何從,自己掂量權衡吧。至此,祖母的形象和五個女兒疊印一處,炯炯的目光透過紙背,注視父親的一舉一動。那樣的目光有著豐富的內涵、鋒利的霜刃,猶如麥子的尖芒,泛著寒意的鐮刀,隨時準備收割父親疼痛的良心。父親感覺心臟在慢慢變冷,縮緊。他結婚剛剛一年,羞澀而虛弱的內心,哪經受得住老辣的祖母鷹隼般銳利目光的檢視,更何談妄圖從她肥大的對襟棉襖下掙脫。從一開始,祖母表現得就像一個勤勉的鐵匠,叮叮當當,話里話外時時敲打。諸如:媳婦是窗戶紙,破了再糊一層。去了紅的來綠的。兩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人還不到處有。露骨而又匪夷所思的說辭,像剜入骨髓的小刀,極盡曲折,把母親從父親和他身后的家庭中一點點割離出來。
“月子”——女人一生中意義重大的段落,交待先人,延續后人。家族中性情各異的女人們似浮萍如游魚,各自散落不同的地域,至此而環環相扣水乳交融。有錢人家燕窩魚翅,貧苦人家雞蛋掛面,幾句噓寒問暖的話,于產婦同有滋補之效慰藉之功。作為劉氏媳婦的一員,母親一步步走到她的月子里。我驚訝地睜大眼睛,發現那里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除了大把的寒冷和空虛。月亮從四十年前的夜晚投下一地清光,筆直,堅硬,盈盈如積雪。母親躺在冰涼的榻上,她的身下,一席之隔,是冰冷、堅硬的土坯,寂滅的炕道里,回旋著的冷風取代了溫暖的火焰。茫然的目光汲取了清冷的寒意,雪色的反光。既是虛弱的產婦,又是僅存的勞力,廚房和尿布兼顧。父親留下借來的五個雞蛋、三包掛面。這是產婦一個月的吃喝用度?;蛘哒f,是我們兩個的。她像捧著易碎的雞蛋,小心地把我摟入肘彎,貼著溫暖的胸口和柔軟的小腹。她很快發現,這個小東西比想象得麻煩得多。像一塊燙手的山芋,不安分地在她懷里顛來倒去。熱汗漸漸滲出母親的額頭。她變著法子安慰我,希望我安靜下來,哪怕就那么一會兒。不懂事的嬰兒沒頭沒腦,在饑餓和寒冷中哭鬧不停,在她四處漏風的月子里雪上加霜,傷口上撒鹽。
回憶賦予我神奇的能力。我輕而易舉攀上時間的枝巔,像探頭探腦的鳥俯瞰人間的低處:走出家門的父親仿佛蒼茫天地間一枚肅肅宵征、奔波在途的孤單小吏,又如得到傳令的兵士,心底憂愁煩悶,腿上卻抖擻精神,一刻不敢耽擱地趕往祖父的病榻。寒天凍地,父親穿的還是秋天的綠膠鞋,其中一只大腳趾頂出了破洞。他一點都不感覺到冷,一路小跑,頭頂甚至冒出隱隱的熱氣?;疖囈宦曢L嘯。茫茫白雪般的蒸汽,關山飛度——山海關、綏中、興城、錦西……疾馳的車輪飛速而緩慢地碾過一個又一個站名。透過母親的講述,我看到四十年前綠皮火車的車窗上,映現出年輕父親疲憊而迷茫的臉。讀《西游記》,無論唐僧的緊箍咒還是三清道人的乾坤袋,我都堅信絕非憑空杜撰。吳承恩一定在生活中驗見過那種無可違拗的偉力,如同父親,一臉憂愁地面對傳喚他的一紙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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