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崇:金谷詩序(節選)
石崇
余以元康六年,從太仆卿出為使,持節監青徐諸軍事、征虜將軍。有別廬在河南縣界金谷澗中,去城十里,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眾果、竹柏、藥草之屬,金田十頃,羊二百口,雞、豬、鵝、鴨之類,莫不畢備。又有水碓、魚池、土窟,其為娛目歡心之物備矣。時征西大將軍祭酒王詡當還長安,余與眾賢共送往澗中,晝夜游宴,屢遷其坐,或登高臨下,或列坐水濱。時琴瑟笙筑,合載車中,道路并作,及住,令與鼓吹遞奏,遂各賦詩,以敘中懷。或不能者,罰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故具列時人官號、姓名、年紀,又寫詩著后,后之好事者,其覽之哉!
石崇是西晉有名的巨富,貴戚王愷曾依仗晉武帝的支持與他斗富爭豪,終未能勝。在洛陽西北谷水流經的金谷澗,石崇特意營建了一座專供自己游宴享樂的豪華別墅,世稱金谷園。晉惠帝元康六年(296),石崇因諂事賈謐,被罷免了太仆的官職,出為征虜將軍,假節監青、徐諸軍事,鎮下邳(今江蘇睢寧縣西北)。赴任之前,偶遇征西大將軍趙王倫的祭酒王詡(字季胤,山東瑯邪人)將從京城洛陽返回長安去,他便邀集一伙友人前往送行,一直送到金谷澗,就地留宴幾天,遂極游樂之盛,這便是與后來”蘭亭會”齊名的“金谷會”。參加這次盛會的有歐陽健(石崇甥)、潘岳、陸機、陸云、左思、劉琨等“二十四友”以及蘇紹(石崇妻兄)等人,共足三十之數。在這次宴游中,他們各自賦詩寄興,最后合而成集。石崇作為東道主,專為此集寫下一篇序文,題為《金谷詩序》。隨著時間的流逝,《金谷詩集》早已散佚,現在唯潘岳一首《金谷集作詩》及其他少許殘句保存下來,而石崇這篇序也只是散見于《世說新語·品藻注》、《文選·別賦注》、《水經·谷水注》以及《藝文類聚·水部下·澗》等,嚴可均編《全晉文》時即參照上述諸書輯而成篇,但仍非完璧。
根據嚴可均輯文可知,石崇《金谷詩序》主要敘述了兩方面的內容:一是自我介紹金谷別墅的實況,以表明宴游此地的原因;二是描寫宴游金谷澗的情景,以表明《金谷詩集》成書的來由。
石崇的金谷園,距離洛陽古城僅有十里之遙。其地有巍峨的高山,也有幽深的溪谷;有清冽的流泉,也有繁茂的樹林。這里出產豐富,如香甜可口的水果、四季長青的竹柏、治病益壽的藥草等等,應有盡有。石崇的這座別墅擁有良田十頃,羊二百余只,至于豬、雞、鵝、鴨之類,更是不計其數。同時,還設置了水碓、魚池、土室等等。總之,當時可供享樂受用的東西,幾乎全都具備。據《晉書》本傳記載,石崇“財產豐積,室宇宏麗。后房百數,皆曳紈繡,珥金翠。絲竹盡當時之選,庖膳窮水陸之珍”,嘗“以蠟代薪”,以椒涂屋,以美女侍廁,又“作錦步障五十里”,足見其何等窮奢極欲。無怪乎此次送別王詡,他要特邀一班詩友到此宴游幾日了。詩序中著重從山水竹林、良田美池、家養禽畜以及日用設備等方面,敘寫金谷園自然環境的美好和生活條件的優裕,既為了宣揚金谷詩會之盛,也有自我夸富之意。
石崇一行此次宴游金谷,純然是為了共同行樂,他們夜以繼日,縱情游玩,一處玩膩了,又迂轉別處。他們有時登高賞景,有時又臨流宴飲,無不適意盡興。他們每次駕車出游,都將琴瑟笙筑各類樂器共載車中,一路上撫弄彈奏,樂聲震蕩山谷。他們每當止步歇息,便在管弦樂和鼓吹樂合奏之下,各自即興賦詩,抒情言志;如果有誰作詩不成,就罰他立刻飲酒三斗。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曰:“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典即出此。石崇諸人在宴游作樂之余,深感人生短促,“性命不永”,更憂懼“凋落無期”,衰老將至。為了留名后世,聊作紀念,遂將宴游中所賦詩篇輯在一起,前加序文,以待后來樂游山水者覽觀。這里充分反映了魏晉時代文人們普遍存在的憂生畏死、營心物外的消極思想。
西晉時代,雕章琢句、采縟競繁的形式主義風氣在文壇上日漸泛濫起來。于是“體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文心雕龍·明詩》),不少作家以華麗的形式掩飾內容的空乏;而石崇這篇《金谷詩序》倒還寫得比較有內容、有感情,在不足三百字的短幅里,將金谷勝地的風光環境之美,晝夜游宴、飲酒賦詩之樂,以及紀游作序之緣由,一一敘來,語言淺近樸質,行文簡潔明快,別具一種清新自然的風格。
歷史往往有驚人的相似。在過了五十余年后的晉穆帝永和九年(353)春天,王羲之與東晉名士謝安、孫綽、許絢等四十二人,在會稽山陰的蘭亭舉行集會,曲水流觴,賦詩遣興。事后,援金谷會舊例,匯詩成集,由王羲之作序一篇,謂之《蘭亭集序》。《晉書·王羲之傳》稱,當時有人以蘭亭會比于金谷會,以羲之比于石崇,王“聞而甚喜”。雖然,王文遠遠高出石文之上,但借鑒之跡也明顯可見。因此,二序不妨互相參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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