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啟。專人遠來,辱手書,并示近詩,如獲一笑之樂,數(shù)日慰喜忘味也。某到貶所半年,凡百粗遣,更不能細說,大略只似靈隱天竺和尚退院后,卻住一個小村院子,折足鐺中,罨糙米飯便吃,便過一生也得。其余,瘴癘病人。———北方何嘗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氣。但苦無醫(yī)藥。———京師國醫(yī)手里死漢尤多。參寥聞此一笑,當不復(fù)憂我也。故人相知者,即以此語之,余人不足與道也。未會合間,千萬為道自愛。
———《蘇軾文集》
【文章鑒賞】
這封信寫于哲宗紹圣二年(1095)正、二月間,時東坡在寧遠軍節(jié)度副使惠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貶所。僧道潛,號參寥,浙西於潛人,神宗元豐元年(1078)攜詩卷到徐州見東坡,大蒙賞識,相與唱酬游賞達三個月。東坡謫黃州,參寥自吳中不遠數(shù)千里往訪,留居雪堂,相從逾年。以后東坡知杭州,為他改建孤山智果院,使為住持;調(diào)任赴京,臨別贈詞有“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之句。紹圣元年(1094),東坡被人指摘任中書舍人時所撰制誥有“譏訕先帝(神宗)”之語,貶到惠州,參寥即遣專人探問,參寥自己,隨后也被人尋摘詩句中有“刺譏”,勒令還俗,與東坡也可謂“同病相憐”了。
從以上簡括的敘述中,知道了參寥同東坡的交往之久,志趣之近,情分之深,則當東坡此時遭際、境況極不堪時,能自杭州遣“專人遠來”,確乎令人十分感動。參寥自認為當然,東坡則出乎意外,為之“數(shù)日慰喜忘味”,誠然誠然。東坡同時有詩,題云:“惠州近城數(shù)小山,類蜀道。春,與進士許毅野步,會意處,飲之且醉,作詩以記。適參寥專使欲歸,使持此以示西湖之上諸友,庶使知予未嘗一日忘湖山也。”身處逆境,他更從未忘記杭州友人。“相忘于江湖”,談何容易呢。
以下東坡對參寥敘述他的近況與心境,情況一筆帶過,不去多說。談思想感受處,也只是說些“淡話”,然而充溢著東坡式的達觀和幽默。他把自己被貶謫、限制居住地、雖掛著一個官銜卻“不得簽書公事”,比作退院的老和尚。退院,即卸去寺院主持職務(wù)。小村院子、折足鐺、糙米飯,極言生活陋薄,但他“便過一生也得”!這與另外一處比喻同此風趣。《與程正輔書》說:“某睹近事,已絕北歸之望,然中心甚安之。未說妙理達觀,但譬如元是惠州秀才,累舉不第,有何不可。”大劫之余,一切看得開了。這是說“生”。
其次,是“病”與“死”的問題。嶺南有瘴氣,最為北人所懼。東坡《到惠州謝表》有云:“但以瘴癘之地,魑魅為鄰,衰疾交攻,無復(fù)首丘之望。”對皇帝要寫得可憐點,說自己怕死得很;對老朋友就可以直抒心曲,說死并沒有什么可怕了。信中“北方”云云,“京師”云云,講得很徹底,也很坦然,又很詼諧,希望老朋友“聞此一笑”,可以免憂。東坡初時并不是對死毫無恐懼的。他被逮赴御史臺獄時,獄吏詬辱通宵,自忖不能堪,必死獄中,有“魂飛湯火命如雞”之嘆。當時不知陷阱深淺,怕連累戚友,又記掛親人,懷念故山,有種種思想負擔。經(jīng)歷黃州、惠州兩次貶謫,飽經(jīng)憂患,學會了以佛老思想排遣苦悶,得失榮辱不系于心,對生死不再掛懷;不久又貶儋耳,與王敏仲書言:“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與諸子,死則葬于海外。”視死如歸,竟沒死掉,熬到了北返的日子,何嘗不是心地寬闊有以致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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