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侯論
留侯論
北宋·蘇軾
【題解】
留侯即張良,字子房,其家族五世相韓,韓為秦滅,張良力求為韓復仇,力圖反秦。張良是劉邦的重要謀士,后人將其作為智謀之士的代表。本文并非評論張良的一生功績,而是從他當初的“不忍”轉變為“忍”的事實,說明“忍小忿而就大謀”的道理。
【原文】
古之所謂豪杰之士,必有過人之節[54],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55],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56],而其志甚遠也。
【注釋】
[54]過:超出。節:志節,指志向和氣概。
[55]卒然:突然。卒,同“猝”。
[56]挾持:指志向,抱負。
【譯文】
古代所謂的英雄豪杰人物,必定有超出凡人的志向,能容忍一般人無法容忍的事情。普通人一旦受到侮辱,就會拔出刀劍,挺身去搏斗,這稱不上是勇敢。天下那些真正勇敢的人,當面臨意外時不會驚慌失措,當無緣無故受到侮辱時也不會發怒,這是由于他們的抱負很大,而他們的志向又很高遠。
【原文】
夫子房受書于圯上之老人也[57],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隱君子者,出而試之?觀其所以微見其意者,皆圣賢相與警戒之義;而世不察,以為鬼物,亦已過矣。且其意不在書。當韓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鋸鼎鑊待天下之士[58]。其平居無事夷滅者,不可勝數。雖有賁、育,無所獲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鋒不可犯,而其勢未可乘。
【注釋】
[57]圯(yí):即橋,古代楚方言成橋為圯。
[58]鼎鑊(huò):古代殘酷的刑具,借喻以暴力待人。
【譯文】
張良從橋上老人那里得到兵書,這件事非常怪異;但是又怎能斷定這位老人不是秦時隱居的高士,特意出來試探張良的呢?觀察老人用以含蓄地表達自己意見的,都是圣賢相互警告勸誡之意;但世人卻不明白這些,以為那老人是鬼怪,這是不對的。況且老人的用意并不在那本兵書上。當韓國滅亡的時候,而秦國正強盛,秦國用各種酷刑迫害天下賢士,那些平白無故被殺戮的人多不勝數。這時即使有孟賁、夏育這樣的勇士,也都無能為力。凡是執法過分嚴厲的君王,他的發鋒是不好硬碰的。他的威勢是不可隨便憑借的。
【原文】
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擊之間。當此之時,子房之不死者,其間不能容發[59],蓋亦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盜賊,何哉?其身可愛,而盜賊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蓋世之才,不為伊尹、太公之謀,而特出于荊軻、聶政之計,以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之所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鮮腆而深折之[60]。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注釋】
[59]間不容發:比喻到了非常危險的境地。
[60]鮮腆:這里指沒有恭維的言辭。腆,豐厚,美好。
【譯文】
但張良忍耐不住憤怒之氣,想憑借一個人的力量逞強于一次狙擊之中。當時,張良與死亡的距離只有毫發之微,真的是太危險了。擁有家財萬貫的富家子弟,絕對不會死于盜賊之手。為什么呢?因為他們知道生命的可貴,而不值得為盜賊之類的事而去死。張良憑著他超群的才干,不去策劃伊尹、太公之類安邦定國的謀略,而只想采取荊軻、聶政這種行刺的小計策,完全因為僥幸才得以不死,這正是橋上老人為他深感惋惜的事。所以,老人在他面前故意擺出傲慢無禮的態度,狠狠地挫傷他。讓他有忍耐之心,然后才可以去完成偉大的事業,所以老人說:“這年輕人是可以教誨的。”
【原文】
楚莊王伐鄭,鄭伯肉袒牽羊以迎[61]。莊王曰:“其主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踐之困于會稽,而歸臣妾于吳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報人之志[62],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剛也。夫老人者,以為子房才有余,而憂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剛銳之氣,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謀。何則?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間,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63],此固秦皇之所不能驚,而項籍之所不能怒也。
【注釋】
[61]肉袒:解開衣襟,露出肩頭胸口的皮膚,表示情愿受責罰。
[62]報人:向人報仇。
[63]油然:順從的樣子。
【譯文】
楚莊王攻打鄭國,鄭伯袒露著胸脯,牽著羊去迎接他。楚莊王說:“鄭國的國君能夠屈居人下,必定會得到百姓的信任并為他所用。”于是就撤兵而去。越王勾踐被圍困于會稽山上,就率臣下妻子投降吳國,做吳王的奴仆侍妾,長達三年也未表倦意。如果只有報仇的志向,卻又不能屈居人下,那不過是普通人的剛烈。至于那橋上老人認為張良才華有余,又擔憂他度量不足,所以才狠狠地挫傷他年輕人的剛強銳利之氣,使他能夠忍住小憤怒而成就大謀略。為什么這樣說呢?老人與張良素昧平生,突然在鄉野之間相遇,卻又命令張良去做撿鞋穿鞋這種奴仆做的事情,而張良也自然而然地順從去做而不以為怪,這也正是秦始皇不能使他驚慌,而項羽不能使他暴怒的原因。
【原文】
觀夫高祖之所以勝,而項籍之所以敗者,在能忍與不能忍之間而已矣。項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而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當淮陰破齊,而欲自王,高祖發怒,見于詞色。由是觀之,猶有剛強不能忍之氣,非子房其誰全之?太史公疑子房以為魁梧奇偉,而其狀貌乃如婦人女子,不稱其志氣。嗚呼,此其所以為子房歟[64]!
【注釋】
[64]“此其”一句:意思是說,張良相貌柔弱,而志節過人,經橋上老人指點,能夠忍人之所不能忍,這正是張良的長處。歟:句尾嘆詞。
【譯文】
考察漢高祖之所以取勝而項羽之所以失敗的原因,就在于能忍和不能忍的區別罷了。項羽正因為不能忍耐,所以百戰百勝而輕易出兵。而漢高祖劉邦能夠忍耐,善于保存實力,蓄養他的全部精銳等待對方疲憊之機,這正是張良教給他的。當淮陰侯韓信攻破齊國,想要自立為王時,劉邦大怒,表現在言詞和神情上。由此看來,劉邦還有剛強而不能忍耐的習氣,如果不是張良,又有誰能成全他興漢呢?太史公司馬遷曾猜測張良一定是體材魁梧壯偉的人,但實際上他的體態、容貌竟像女子一樣,與他的志氣很不相稱。唉,這就是張良之所以是張良的緣故吧!
【評析】
本文是蘇軾的名作之一。名為論諸侯之忍,實則以古喻今,告誡自己不能鋒芒太露,面對復雜人生,只有以忍才能成就大業。
文章首句即立論:豪杰之士貴在能“忍”,全文以“忍”字為綱。立論之后則引出張良,先以“張良遇圯上老人”這一事件展開評論,后回顧其以匹夫之力擊秦王的“不忍忿忿之心”,對傳統的神秘觀點進行了批判。
同時,文章還采用“類比”的手段,拿匹夫之勇與天下大勇作比,拿伊尹、太公之謀與荊軻、聶政之計作比,又從浩瀚的史料中列舉古人鄭伯、勾踐能忍辱負重之史實,將劉邦、項羽的忍與不忍作對比,以說明“小不忍則亂大謀”,從而確立“忍小忿而就大謀”這一論點。
自古至今就有“忍一時風平浪靜”的說法,可是一到關鍵時刻,人們往往控制不住情緒而做出沖動的事情來。本文向我們展示了一個道理:小事要忍才有可能成就大事。激動往往會斷送自己的退路,而陷入無法挽回的地步。
全文以嚴肅的議論開始,以“閑筆”作收尾,含蓄深刻,饒有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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