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蒔岡家是關西大戶人家。家業鼎盛時期,兩個女婿都是入贅的。辰雄做了大姐鶴子的丈夫,貞之助則成了二姐幸子的丈夫。三妹妹雪子和小妹妹妙子在父親去世之后,一直因為各種原因沒有出嫁。雪子寄住在二姐家里,除了要不時去相親,還要照料二姐的女兒悅子。大姐隨丈夫居住東京之后,雪子也曾一度離開關西,在大姐家寄住。不久,阪神地區發生水災,在外獨自居住的妙子多虧攝影店老板板倉相救,得以逃生。妙子因此與板倉暗暗相愛。妙子因為想出國,跟隨二姐前往東京去見長房大姐。不料板倉動手術失敗出現并發癥,妙子匆匆趕回,只來得及見他最后一面。雪子之后又與幾戶人家相親,期間還和二姐一起照顧生急病的妙子。在雪子與伯爵小兒子的婚事即將定局的時候,妙子告訴幸子,自己已經懷孕,孩子是酒吧領班三好的。此事令二姐大為震驚,不得不安排妙子在外偷偷生下孩子。在雪子前往東京結婚之前,妙子悄悄到蘆屋取回自己的衣物,沒人知道她已經先于自己的姐姐結婚了。
【作品選錄】
夜里睡不著覺,可能是由于換了個新地方,但主要還是由于疲勞過度。今天早晨比平時起得早,又冒暑在火車和汽車中搖晃了半天,晚上又和孩子們一起在漆黑的田埂上起勁地來回奔跑,說不定足足走了七八里地。不過捉螢火蟲這件事在事后回想起來很值得留戀。幸子只記得在文樂座看過一次捉螢火蟲的木偶戲,舞臺面是《牽?;ㄈ沼洝防锏挠钪未?,木偶深雪和駒澤在樓船上說悄悄話的情景。幸子總覺得捉螢火蟲就得像妙子所說的那樣穿了印花長袖綢衣服,襟袖飄拂在田野的晚風中,手里拿著團扇來回追撲流螢,那情景才雅致。其實并不是那么回事,那天晚上女主人說:“在黑暗的田埂上和草叢中行走,會弄臟衣裳,請換上這個吧?!彼o幸子、雪子、妙子以及悅子每人一件花紋合適的細洋布單衣,說不上是為她們今晚捉螢火蟲特地準備的呢,還是平常隨時準備著的浴衣。妙子笑笑說:“真正捉螢火蟲就不能像圖畫里那樣了。”因為捉螢火蟲天越黑越好,沒有必要在衣著上比賽雅致。出門時她們還能模模糊糊地識別人面,等她們到達螢火蟲出沒的小河邊上時,天色一下子暗了下來。說是小河,其實不過是一條比田溝稍稍大一些的普通河道,兩岸長滿了又高又密的狗尾巴草之類的雜草,遮蓋得連河面都看不出,起初還能分辨出百米之外有一頂小橋。據說螢火蟲討厭人聲和光,所以不能用手電從遠處照射,走近時說話也得悄悄地說。直到他們走到河邊,還沒見什么動靜。有人在暗中悄悄地說:“今晚怕不會出來了吧。”“哪里,已經出來好多啦,跟我來吧。”大家于是跟著那人鉆進河邊的草叢。這時正好是四周僅存的一點落日余暉馬上就要變成一片漆黑的微妙時刻,螢火蟲從兩岸的草叢中咝咝地飛了出來,劃著和狗尾巴草同樣低的弧線飛向正中間那條小河……一望無際的河岸兩邊到處都有螢火蟲在亂飛……先前沒有發現是由于草長得太高,草叢中飛出來的螢火蟲不向天空飛,而是緊貼著水面低低地搖曳。就在天色變得墨黑以前,濃重的夜色從低洼的河面一點點爬上岸來,人們的視覺還迷迷糊糊地分辨得出身旁的雜草在擺動的時候,小河遙遠的彼方,繚繞在河岸兩旁的幾條乍明乍滅、像幽靈般的螢火光帶,到現在甚至還出現在夢境里,即使閉上眼睛都歷歷在目。……真的,那會兒工夫是今天整個晚上印象最深的時刻。只要能領略到這一點,也就實在不虛這次捉螢火蟲之行了。捉螢火蟲誠然不像賞櫻花那樣猶如一幅圖畫,不妨把它說成是思索性的吧。因此它就像童話的世界,有點兒孩子氣?!莻€世界屬于音樂的世界,不宜入畫。要是能用古琴或者鋼琴譜出那種感受來就好了……
深更半夜,幸子獨自這樣閉著眼睛躺在被窩里馳想著,想到小河邊上那些螢火蟲整夜無聲無息地明明滅滅、成千上萬在空中飛舞的時候,她就被導入一種難以言傳的浪漫心境,自己的靈魂仿佛離開了軀體,飛進了螢群,在水面上升降飄浮……當她們追逐螢火蟲時,那條小河特別長,一直線地伸向遠方,沒有盡頭。河上架有許多小橋,她們通過小橋不時在兩岸間來回奔走……互相提醒著別掉進河里……生怕被眼睛像螢火那樣閃爍的蛇咬了。跟隨她們一起去的菅野家六歲的男孩惣助熟悉這一帶的地形,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飛快地到處奔跑。孩子的父親、菅野家的戶主耕助這天晚上充當向導,他怕孩子出亂子,不時“惣助、惣助”的高聲叫喚。那時,螢火蟲多得不計其數,誰都隨心所欲地說話。可是一行人都被螢火蟲吸引得七零八落,要是相互間不時時呼喚,擔心會在暗夜里失散。不知何時,幸子只和雪子兩人走在一起了。那時稍稍起了一點兒風,只聽到河對岸悅子和妙子斷斷續續的呼應聲。只要是孩子們的玩意兒,三姐妹中數妙子最活潑,身體最靈活,所以這種時候總讓她陪著悅子去玩兒。幸子的耳朵里到現在還響著微風從河對岸送過來的呼應聲:“媽媽——,你在哪兒?”“我在這里。”“阿姨呢?”“阿姨也在這里?!薄皭傋幼降蕉晃灮鹣x了?!薄安灰暨M河里去呀?!?/p>
耕助拔起路邊的雜草做成掃帚那樣的一個草束拿在手里,最初不知道他用來做什么,后來才知道是用來羅致螢火蟲的。據耕助說,捉螢火蟲最有名的地方是江州的守山一帶和歧阜市郊外,當地人一般把他們那里的名產捉了獻給權貴們,禁止隨便捕捉。大垣不是捕螢勝地,任憑捉多少也沒人指責。當夜螢火蟲捉得最多的大概是耕助,其次是惣助。父子倆勇敢地走到水邊去捕捉。耕助手里那個草束上螢光點點,猶如一把玉帚。因為耕助一直不說回去,不知要走到哪里才折回,所以她們就建議:“風大起來了,我們該回去了吧?!痹拕偝隹冢捅桓嬷麄冋谕刈?,不過走的不是來時那條路。盡管如此,走了很久還沒有到,可見她們來時不知不覺走了很多的路。突然有人提醒她們說:“喂!到家啦?!碧ь^一看,真的已經回到菅野家的后門口了。各人手中都拿著瓶瓶罐罐,里面盛著幾只螢火蟲。幸子和雪子把螢火蟲藏在袖筒頭上攥著。
當天晚上發生的那些事情,像螢火蟲那樣雜亂無章地在幸子的腦袋瓜里飛舞著。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做夢了,睜開眼一看,在她頭頂那盞小電燈的燈光照射下,透光板那里懸掛著白天曾見過的那塊匾額,上面是奎堂伯寫的“爛柯亭”三字,還鈐有“御賜鳩杖”的關防。幸子連奎堂是誰都不知道,光是揣度“爛柯亭”那三個字。隔壁那個暗黑的套間里似乎有一個亮晶晶的東西打從斜刺里掠過,她抬頭一看,不知從哪里飛進一只螢火蟲,被蚊香熏得東逃西閃。先前在院子里放走大部分捉來的螢火蟲時,其中有許多飛進了屋子,就寢前關閉木板套窗時,全都被趕到戶外去了。那只螢火蟲可能是遺留在什么地方的。它輕盈地飛到五六尺高,但已經軟弱得沒有氣力再飛,打從斜刺里掠過那間屋子,落在屋里長衣架上幸子先前掛在那里的衣裳上了。它在友禪花紋上爬著,似乎躲進袖筒里去了。透過青灰色的縐綢,還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它在閃閃發光。蚊香熏多了,幸子就喉痛,所以她起身滅去不施釉的貍形陶器香爐里的線香,順便捉住那只螢火蟲,把它包在手紙里——讓它在手里爬有點可怕——從百葉窗縫里放了出去。再一看,先前在樹叢里和水池邊閃閃發光的許多螢火蟲,幾乎一只也不見了,大概都逃回那條小河邊上去了。院子里又復變得漆黑一片。幸子再次鉆進被窩,可是依然睡不好覺,翻來覆去地傾聽著其余三個人那似乎睡得很香的恬靜的鼻息。在這間八鋪席的屋子里,四個人頭對頭沿著壁龕躺著,這邊是幸子和妙子,那邊是雪子和悅子。幸子忽然聽到誰在輕輕地打呼嚕,豎起耳朵再仔細一聽,原來是雪子。幸子正在激賞雪子那又細又勻的優美鼾聲,不料那被認定已經熟睡的妙子不改睡眠姿勢,平靜地問:“二姐,你還沒睡嗎?”
“嗯。……我一點也睡不著?!?/p>
“我也睡不著。”
“細姑娘,你一直沒有睡著嗎?”
“是呀。場所一變我就睡不著?!?/p>
“雪子妹妹可真能睡。還打呼嚕哩?!?/p>
“雪姐打呼嚕就像貓打呼嚕一樣。”
“真的,‘鈴’就是那樣打呼嚕的?!?/p>
“明天要相親,還這樣滿不在乎。”
幸子想起在睡眠問題上妙子比雪子要神經質得多。乍一看似乎正相反,其實人不可以貌相,妙子平常睡覺比一般人容易醒,稍稍有點響動她馬上就醒了,雪子卻毫不在乎,遇到困乏時,即使坐在火車的椅子里她也能納頭大睡。
“那個人明天來這里嗎?”
“是的,上午十一點左右到來,一起吃午飯。”
“我干什么呢?”
“你和小悅由耕助陪同去參觀關原。雪子妹妹、我和菅野大姐三個人同他會面。”
“這事你和雪姐講了嗎?”
“方才已經給她稍稍透了點風……”
幸子因為悅子今天一天沒有離開她,所以沒有機會和雪子談明天碰頭的事。方才捕螢火蟲時她們倆走在一起,幸子趁機悄悄地對雪子說:“雪子妹妹,明天中午要會面哩。”雪子只應了一聲“嗯”,什么也沒有問,只管跟著她姐姐不聲不響地在黑暗中走路。幸子也接不上話,就此沉默不語了。誠如妙子說的那樣,聽了雪子輕松的鼾聲,就可以看出她對于明天的會見并不是那么牽腸掛肚的。
“像雪姐那樣三番五次經歷過來的人,也許已經不把相親當作一回事了?!?/p>
“許是這樣吧。不過,多沒勁兒的人呀?!?/p>
“媽媽和你阿姨去過關原多次了,呆在這里等著。細姑娘還是小時候去過一次,她還想去看看,所以今天請細姑娘和小悅作伴一塊兒去?!睈傋幼屗龐寢屵@樣一講,似乎領會到今天畢竟是有什么事情,若是往常,她非撒嬌纏住雪子一起去不可,今天卻乖乖地答應了。她和耕助、惣助、妙子以及攜帶飯盒的老仆一行五人坐上接他們的汽車出發了。隨后幸子正幫同雪子在“爛柯亭”那間六鋪席的套間里穿戴打扮,常子穿過走廊來通知說:“客人到了?!?/p>
姐妹兩個被帶進正房最最里面的客廳。那是一間十二鋪席的舊式客廳,屋子里安裝著書院式的窗子,黝黑發亮的厚實板壁外面,還有一個專為這客廳設置的花園,透過老楓的嫩葉可以看到對面家廟的屋脊,洗手水缽近旁的石榴樹正開著花。從那一帶直到洲渚邊都是用粘板巖鋪的路,沿路長著許許多多木賊。幸子對著眼前的景色看了又看,心想這兒怎么會有這樣一個花園和客廳呢。過了一陣,遙遠的記憶在她腦子里蘇醒了,她漸漸地想起還是二十年前第一次來訪時,不就是被迎進這間屋子里的嗎?不過當初“爛柯亭”還沒有蓋造,大姐夫夫婦和幸子等五個人一起住的大客廳,仿佛就是這個屋子。說也奇怪,別的事情幸子全都忘了,水缽那一帶的木賊卻記得很清楚。因為走廊前面叢生著很多木賊,像兩腳那樣的青色細莖飛快地長成一片,蔚為奇觀,當時在她腦子里留下的一個深刻印象,到今天還沒有磨滅。姐妹兩個走進客廳時,客人正在和菅野遺孀敘初次見面的禮,等到女主人給幸子姐妹作了介紹以后,大家才依次就座。澤崎背對正面的壁龕;幸子和雪子背向側面的紙門,面向院子里的陽光;菅野遺孀坐在末席,和澤崎正面相對。入席以前,澤崎跪向壁龕——那里的銅花瓶里供著未生流撓枝的蜘蛛抱蛋,像是在仔細觀賞立軸上的書法。幸子和雪子趁這一會兒工夫向他背影望去。說是四十四五歲,外表看去也就這么個歲數,人長得瘦瘦的,個兒不高,臉色就像得了腺病那樣。言談舉止、待人接物都很一般,沒有財主派頭。他身上那套茶色西服盡管還有個樣子,可是邊角處已經多少有點兒磨損,那件富士綢的襯衫似乎下過多次水而變得發了黃,條紋絲襪子上的花紋也快要消失了。這樣一身衣裝和幸子姐妹一比,顯得太粗陋了,證明他對于今天的相親是多么不重視,同時也說明他的生活非常儉樸。
這時澤崎不知讀通立軸上那首詩沒有,他轉身坐到席位上說:“星巖這個立軸實在不錯!聽說府上收藏著許多星巖寫的字?!?/p>
“呵!呵!”女主人彬彬有禮地笑著??磥碛蒙厦婺欠N話奉承這個老太太最有效,她一下子和顏悅色地說:“據說亡夫的祖父曾師事過星巖先生?!?/p>
主客雙方談了許多這方面的話,女主人告訴澤崎家里藏有幾幅星巖夫人紅蘭寫的扇面和屏風;還有賴山陽的女弟子名重一時的江馬細香的墨跡;細香家曾當過大垣藩的侍醫,和菅野家似乎有交往,菅野家里還有細香的父親蘭齋的信札。澤崎也搬出了細香和賴山陽的戀愛關系、山陽當時游美濃的軼事,以及《湘夢遺稿》等類事情作為談助。女主人也隨聲附和一兩句,表示她對于這類消息并不是完全無知。
“先夫曾經給細香畫的墨竹題過詞,那幅畫他一直珍藏著,經常拿出來給客人看,講述細香的生平,不知不覺間連我也記住了?!?/p>
“啊,是嘛……尊翁畢竟是一位興趣廣泛的人。我還陪他下過幾次圍棋,他經常叫我來‘爛柯亭’,我對他說我一定來打攪,見識見識珍藏的書畫。”
“今天本來想奉陪您去‘爛柯亭’,不巧那里已經住上了人……”女主人這樣說著,隨便招呼一下直到那時閑得無聊的幸子姐妹們,“為了留宿蒔岡先生家的幾位,那里的屋子都用上了?!?/p>
“真的,這個客廳也非常好。”幸子好不容易才插上嘴,“可是‘爛柯亭’那邊和正屋不銜接,所以非常安靜,實在好得很。住在那里,比住任何旅館的單幢房子都舒適?!?/p>
“呵,呵?!迸魅擞中α诵?,“您說得好。不過要是您合意,盡管多住些日子……先夫晚年愛清靜,所以長年呆在‘爛柯亭’里不大外出?!?/p>
“請問‘爛柯亭’的‘爛柯’一詞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噢,這個問題請澤崎先生講給您聽要比我強……”女主人這句話帶著點兒測驗的口氣。
“這個……”澤崎的臉色突然變了,隨即又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很不愉快地說:“據說晉朝有個名叫王質的樵夫,在山中看童子下圍棋,看完一局棋,他的斧把兒都爛掉了,是不是這樣?”
“這……”那時澤崎的臉色越發難看了,眉頭緊皺著。女主人不再追問下去,只呵呵地一笑。奇怪的是她那笑聲聽去有點兒不懷好意,頓時變成一個誰也不開口的場面。
“請吧,不過什么也沒有準備……”常子這時坐到澤崎的食盤前,拿起青九谷瓷的酒瓶敬酒。
雖說今天是家常便飯,可是食盤里菜肴的搭配可以看出大部分是從大垣菜館子里叫來的。在這樣的大熱天,比起小城市的和風菜館做出來的劃一的筵席菜肴來,幸子寧愿吃他家廚房里做出來的新鮮蔬菜。她舉起筷子夾了一片生鯛魚片放到嘴里一試,果然味同敗絮。對于鯛魚特別敏感的幸子,連忙舉起一杯酒和著軟綿綿的生魚片一起咽下,久久不再動筷。遍觀食盤,能引起她食欲的只有一樣鹽烤香魚。從女主人剛才道謝的話里聽出這冰鎮香魚是澤崎送來的禮物,然后在這里烤熟了端出來的,和菜館子里的菜不一樣。
“雪子妹妹,你嘗嘗香魚吧?!?/p>
幸子想到由于自己冒冒失失地發問,弄得一座掃興,總想設法彌補一下??墒菨善椴灰子H近,只好和雪子攀話。雪子最初就沒有機會說話,一直低著頭坐在那里,現在幸子叫她吃香魚,她只是點點頭應了一聲“好的”。
“雪子小姐愛吃香魚嗎?”女主人問。
“是的?!毖┳佑贮c頭應了一聲。幸子接著就說:“我很愛吃香魚,不過妹妹比我更愛吃?!?/p>
“??!這就好了。今天可都是些鄉下菜,合口味的怕一樣也沒有。正在犯愁,多虧澤崎先生送來了香魚?!?/p>
“呆在我們這樣的鄉下,輕易吃不上這種新鮮的香魚?!背W硬遄煺f?!昂螞r還鎮了許多冰,真正夠您累的了。這樣好的香魚是哪里捉來的呢?”
“是長良川捉來的?!睗善榈男那闈u漸開朗了?!白蛱焱砩洗螂娫捦辛巳?,剛才在歧阜站又讓人送上火車的。”
“這實在太麻煩您了?!?/p>
“我們也托福嘗了新?!毙易咏酉屡魅说脑捳f。
談話從香魚一點點扯到別處,什么歧阜縣境內的名勝古跡啦,日本的萊茵河啦,下呂溫泉啦,養老的瀑布啦,昨天晚上的捉螢火蟲啦等等,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著。不過怎么也不像最初那樣有勁,相互之間只是為了避免冷淡沒趣,才東拉西扯搬出幾句話來湊湊熱鬧的。幸子因為自己能喝酒,所以覺得這種時候主人方面如果能稍微勸勸酒應酬一番就好了。可是十二鋪席的一個大客廳里,四個人稀稀落落地坐著,而且男客只有一個,難怪常子想不到這層了。再說又是夏天的中午,即使勸酒,也不宜多喝。菅野遺孀和雪子食盤里的第一杯酒全都冷了,還原封不動地放在那里,幸子的第一杯酒先前和著生魚片一起喝干了,只留下一個空杯子,可是常子只知道給澤崎斟酒,她仿佛認為不給娘兒們斟酒也無所謂。澤崎呢,不知道是情緒不好還是客氣,或者真的不愛喝酒,給他斟三次酒,他才裝做接受一次,實際上不過喝了兩三杯酒。女主人一再勸澤崎寬坐,他卻推說坐得挺舒服,依然端端正正地并著他那穿了西裝褲子的雙膝跪坐在那里。
“請問您常去大阪神戶那些地方嗎?”
“是的,神戶雖則不大去,大阪一年總要去一兩次的。”
幸子無論如何也弄不懂這位號稱“百萬富翁”的澤崎怎么會應允和雪子相親,他的動機到底是什么,莫非這個人有什么缺陷。她今天一直從這個角度加以觀察,可是到現在為止,從他的言談舉止中都沒有發現什么特殊異常的地方。只在人家問到他所不知道的問題時,他的態度有點兒滑稽可笑。不懂就說不懂好了,何必那樣不高興呢。這不就露出他那大少爺出身的本性來了嗎?這樣一想,發現他眉毛下面鼻梁兩旁青筋暴露,顯出他肝火很旺。再說,這也許是幸子的心理作用,她覺得澤崎看東西帶有女人氣息,是消極的,甚至有點兒戰戰兢兢的味道,仿佛他心里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不過比起以上這些來,幸子老早就覺察到此人對雪子似乎沒有多大興趣。剛才當澤崎正在和女主人談天時,幸子發現他一次又一次地注視雪子的面貌,仿佛要在雪子臉上找出什么東西似的。他那消極的冷冰冰的眼光此后就一直不再看雪子了。盡管女主人婆媳兩個煞費苦心地編出些話來讓他們兩人交談,澤崎礙于情面也只和雪子講上一兩句話,馬上又轉向別人。這固然由于雪子一味唯唯諾諾,鼓不起勁來;但顯然是由于雪子不中澤崎的意。猜想起來,主要原因說不定就在雪子左眼眶那塊褐色斑上。對于雪子臉上那塊隱約可見的褐色斑,幸子的心情從昨天起一直是暗淡的,只巴望它今天能褪得淡一些,豈知到了今天,那塊褐色斑比昨天更深了。盡管雪子本人對它照樣毫不在乎,今天早晨還要照往常那樣多施脂粉,可是呆在她身邊幫她打扮的幸子卻對她說:“雪子妹妹,你白粉施得太多啦,”一面不露痕跡地抹掉她臉上過多的香粉,把胭脂涂到她眼眶下面,用盡各種方法蒙混,仍然沒有什么效果。所以幸子走進這客廳后,一直提心吊膽怕被發覺。從女主人婆媳兩個的態度上看不出她們究竟發現了這個問題沒有。倒運的是雪子的座位恰好把她左邊的半個面孔朝對著澤崎,初夏院子里耀眼的陽光直射在雪子的臉上。不過雪子自己并不把她那塊褐色斑當作弱點,所以一點兒也沒有膽怯怕丑的神情,應對舉止泰然自若,多少解救了當時那個尷尬的場面,這也是事實??墒切易訁s認為雪子臉上那塊褐色斑比昨天坐在省線電車里的時候更引人注目,要是讓她久坐在那個客廳里委實叫人受不了。
“請恕我十分放肆,上火車的時間到了?!蔽顼垊偝酝?,澤崎就急急忙忙立起身來告辭。幸子這才一塊大石頭落了地。
(儲元熹 譯)
注釋:
文樂座,大阪的木偶戲劇院。
奎堂伯即伯爵清浦奎吾(1850—1942),政治家。1924年任首相。
未生流又稱美笑流,插花流派之一。
即梁川星巖(1789—1858),江戶后期儒者、漢詩人。
賴山陽(1780—1832),江戶后期儒者,史學家。
地名。
日本式的食盤類似我國古典“舉案齊眉”中的“案”。
【賞析】
1923年關東大地震之后,小說家谷崎潤一郎帶著家人前往關西避難。他雖然出生于東京,卻被關西獨特的風土人情以及濃厚的歷史遺存所打動,因此選擇在那里定居?!都氀烦錆M了作者所感受到的關西風情。
在這部小說中,谷崎潤一郎用了大量的筆墨描寫姐妹們參與的各種活動: 觀賞櫻花、表演舞蹈、追撲流螢、彈琴吟詩以及雪子相親過程中的一道道的手續和禮儀。小說大部分的敘述,都是以三姐妹中的二姐幸子為敘述人,通過她的感受和思考,展現著一次次的生活中偶然發生的事件,并且常常采用幸子追憶往昔、回味往事的手法,體現時光的流逝和事物在回顧過程中的不確定性。
此處節選的片段,出自小說的下卷。雪子在又一次的相親失敗之后,大姐忽然寫信給二姐幸子,說是夫家的某個親戚為雪子找到了新的相親對象。幸子和丈夫多方打聽這個姓澤崎的人的情況,卻不得要領。迫于大姐的壓力又顧忌到姐夫的面子,幸子只好親自帶著雪子和妙子,還有自己的女兒悅子,到那戶親戚家做客。到了之后,幸子才發現這次相親的莽撞,但事已至此,只好聽從主人安排,前往野外,參加捕捉螢火蟲的活動。整個過程由過度疲乏而睡不著覺的幸子,躺在榻榻米上的回憶來進行追述。
夏日的夜晚,穿著輕便的浴衣,姐妹三人帶著悅子,還有主人家的父子二人,在長滿雜草的小河邊捕捉螢火蟲。他們拋開一切煩惱,專注于眼前的情景。白日與黑夜交界之際,由于螢火蟲在水面的浮現,讓幸子產生了迷離的幻覺。景象美麗得如同仙境,正如幸子所想,是無法用圖畫表達的,應該用音樂才能更好地接近那時的感受。時間是殘酷的,它讓所有的事情都迅速地成為過去,離我們遠去,甚至在事件發生的那一瞬間,也宣告了它的結束。而回憶彌補了這個缺憾,隨著時間的流逝,給當時的場面加上了各種色彩,使它變得更為撲朔迷離,讓人難忘。
谷崎潤一郎在日本被稱為“耽美的作家”,也即中文所說的唯美派作家。他的唯美哲學來源比較廣泛,既有西方唯美主義的影響,也有森鷗外因反自然主義而鼓吹的享樂頹廢觀點的延續。與同時代的永井荷風相近,他也借助江戶時代為背景,宣泄自身對明治維新之后的日本現實的不滿。但是谷崎潤一郎較之他人,更多了一份日本古典美學的素養,特別是《源氏物語》當中“物哀”觀念的浸潤。這固然與他曾經把古日語的《源氏物語》譯為現代日語有關,但是在《細雪》時期,他已經形成了一個自己的唯美體系。那就是崇拜美,留住美——以一種溫和的方式,照片、記憶、詩歌……在贊嘆美的同時,深刻地體會到美的易逝,使得一股若隱若現的哀痛籠罩在小說主人公的心頭。
因此,作者著力描寫生活中各種微小甚至是瑣屑的細節,比如螢火蟲在幸子衣袖里爬動的光景,連點著薰香的器物形態都說明得十分詳細。他也試圖再現某時某刻的生活場景,把美用文字凝固下來,敘述對于某個景象的體驗,以及這個景象給作者以及人物心靈帶來的沖擊,使之成為永恒。片段中幸子對于客廳附近木賊樹的記憶,就是一個典型。
美的含義是多重的,有青春的美,有風景之美,也有姐妹情深之美。幸子和妙子對于雪子的關心,正是這美的一種。然而經歷多次相親、已經從羞怯變得老練的雪子,似乎不能完全體會到姐姐和妹妹對自己的掛念。她知道自己的婚事不能完全自主決定,所以對相親抱著一種無所謂的態度。這從她在整個過程中的能吃能睡就看得出來。當事人對于自己眉眼附近那塊斑點的從容不迫,與姐姐幸子的態度恰巧相反。褐色的斑是一個隱喻,是幸子對于妹妹婚事反反復復喜喜憂憂的投射。斑點本身并不重要,但在幸子眼中,卻成了左右婚事的關鍵。
因此當相親對象澤崎吃完飯拔腳就走,幸子卻覺得十分慶幸,等到對方相親之后寫信拒絕婚事,她才覺得蒔岡家受到了侮辱。的確,之前的相親大抵都是蒔岡家對男方挑挑揀揀,這次反而被別人挑揀了一次,個中滋味,只有幸子體會最深。然而就是這樣一場不甚愉快的相親之行,在整個小說的進程當中也只是個出人意料的不和諧音符。谷崎潤一郎的筆法依然從容不迫,把整個原委娓娓道來,節奏舒緩,不失沉穩。
人在身處某個場面的時候,往往不能夠真正看清楚眼前的情形,但是卻會有莫名的直覺引導自己。所謂的百萬富翁故意穿得寒酸窘迫來相親,面對衣著華麗、精心打扮的姐妹,言行舉止卻與所謂世家的身份不合。這些是幸子當時就發現了的。事后幸子再三思索,才得出對方缺少禮數和誠意的結論。這個事實不是一下子就揭露出來的,作者先是從外部對相親過程當中種種不正常、不合理、不盡如人意的地方進行了細致的陳述——從小菜館里叫來的不新鮮的飯菜,招呼不周的女主人,悶熱的天氣,不利的座位,到澤崎因為小事耍起脾氣,還在不經意當中插入了不少日本文化典故趣聞,甚至是中國的古老傳說,不斷舒緩著緊張的場面。等到相親結束,又用了兩封來信,讓整個事件的另外兩位當事人——澤崎和菅野家的遺孀,進一步自我暴露。最后加上幸子對于來信、整個相親的思考以及她和丈夫之間的商量,才把這場相親失敗的根本原因寫得一清二楚。
這正是作者對于小說節奏的控制,既不太急也不太緩,一步步、一層層地對事件進行反復和多角度的描述,人物的心理也隨著事件的發生、進行和結束發生著微妙的變化。整部小說富于韻律和魅力,使人百看不厭。之后發生的為去世父母做佛事的敘述,也很有趣味。不過,雖然小說可算是谷崎潤一郎的巔峰之作,但是這種敘述方式也有可能給讀者帶來一點麻煩,需要進行反復閱讀和體會,否則就有可能墜入五里云霧當中。
(李珊)
上一篇:《紐約女人未眠夜·提爾曼》原文|讀后感|賞析
下一篇:《織工馬南傳·喬治·艾略特》原文|讀后感|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