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何利生活在印度農村。他吃苦耐勞,和妻子丹妮婭以及3個孩子,日夜操勞在祖上傳下來的一點土地上,可收成連償還高利貸的利息都不夠,日子越過越窮。他討好地主萊易老爺,以便保護自己那一點微薄的田產。牧牛人薄拉賒了一頭母牛給何利。何利的弟弟出于嫉妒,毒死了母牛,而后逃跑。何利借錢賄賂警察,免得弟弟家被抄,而后擔起照顧弟弟一家的重任。大兒子戈巴爾和薄拉的女兒、寡婦裘妮婭相愛了,裘妮婭懷孕后,戈巴爾害怕面對父母,就一個人跑到城里去做工,何利和丹妮婭收留了裘妮婭,讓她生下了孩子。村里代表教族的長老會因此罰了何利的錢糧。甘蔗收割的季節,也是高利貸者和糖廠老板大肆盤剝的時刻。何利連最后一個銅板也被搶走了,丹妮婭責備他太軟弱。為了給大女兒置辦嫁妝,他只能繼續借高利貸,把小女兒變相賣給一個老頭,得了錢好交租。何利頂著烈日拼命地干活,終于中暑倒下。丹妮婭拿出何利賣繩子掙來的一點錢,給這個樸實、善良、勤勞一世、忠于教族的農民,在臨終時舉行了“戈丹”(獻牛)禮。
【作品選錄】
這樁不平常的事情轟動了整個村莊,而且連續轟動了好幾個月。裘妮婭的兩個哥哥經常拿著棍子到處搜尋戈巴爾。薄拉發誓今后不愿見裘妮婭的面,也不愿意在這個村子里露臉。他跟何利談過的自己的婚事,現在算是吹了。現在他要索取母牛的價錢,而且要現款,如果拖延不交,他就要告何利一狀,讓法院拍賣何利的家產。村里的人開除了何利的教籍,沒有人抽他的水煙袋,也沒有人喝他家的水。本來還有人說,不準他家到公共的水井里汲水,但是大家都看見過丹妮婭的兇神惡煞的樣子,因此誰也沒有勇氣上前攔阻。丹妮婭對大家說: 誰要阻止她汲水,那她就跟他拼個你死我活。她的這種威脅把大家都嚇唬住了。
最傷心的是裘妮婭,因為這一切不幸都是她引起來的,而戈巴爾又杳無訊息,這使得她的悲哀更加深邃。她整天躲在家里不敢露面,只要一出門,冷嘲熱諷的話語便從四面八方向她襲來,簡直無法回避。她一天到晚都在料理家務,有機會便痛哭一場。她總是戰戰兢兢地在恐懼中過日子,深怕丹妮婭會說什么閑話。家里的一切活兒她都自己承擔起來,所差的就是沒有燒飯,因為誰也不愿意吃她燒的飯。村里的男男女女,只要有四五個人碰在一起,總免不了要對她加以議論。
有一天,丹妮婭從市場回來,在路上遇見婆羅門達塔丁。丹妮婭低下頭,本想從小路繞過去,可是,達塔丁是從來不肯放過挖苦人的機會的,他說:“戈巴爾有信來沒有,丹妮婭?生出這種不孝兒子,把家里的體面全都丟光了。”
丹妮婭自己也常常有這樣的感觸。她心情沉重地說:“人倒了霉,心竅就給迷住了,大爺,還有啥說的呢?”
“你不該把那個壞女人留下來。”達塔丁說。“牛奶里面要落進一只蒼蠅,人們會把它拿出來扔掉,然后才喝牛奶。想一想,你背了多大的壞名聲,鬧了多大的笑話啊。沒有那個淫婦住在家里,什么事情也不會發生的。當然羅,年輕人免不了這種差錯。不請街坊吃一頓,不請婆羅門吃一頓,是無法得到解救的。不留她住在家里,那就什么事兒也沒有。何利算是瘋了,你怎么也上了當呢?”
達塔丁的兒子瑪塔丁騙了一個“恰瑪爾”女人,這事情全村的人都知道;可是,他的額頭上點著朱砂印,他讀書、念經,他替別人主持宗教儀式,他的名聲一點兒沒有受到損失。他自己經常沐浴熏香,想借此懺悔自己的罪孽。
丹妮婭知道,她家里的一切不幸都是由于收留了裘妮婭才引起來的。她不知怎么會起了憐憫之心,要不然,當天夜里把裘妮婭趕出去,哪兒還會有這么多毀謗呢;但她當時也懷著恐懼,深怕把她趕出去以后,她除了投河跳井就沒有別的生路了。用一條命——不是一條命而是兩條命——作代價來維持自己的體面,她怎么能做這樣的事情?何況裘妮婭腹里的孩子,正是她丹妮婭的親骨肉,她怎能為了怕人笑話就要了孩子的命呢!再說,裘妮婭的溫順、謙和也使她解除了武裝。每當她怒氣沖沖地從外面回來,裘妮婭立即遞給她一杯水,按摩她的腿子,她的怒氣也就煙消云散了。可憐的裘妮婭把自己的屈辱和悲哀都壓抑在心頭,怎么還能再逼她呢?為什么要打一個垂死的人呢?
“馬哈拉其,”她聲音嚴峻地說,“我們對種姓的名譽沒有那么愛惜,不會為了它去謀害一條命。她雖然沒有行過婚禮,我兒子卻是娶了她的,怎么能把她趕出去呢?有錢有勢的人也干這種事兒,可是沒有人說話,他們的名譽一點污點也沒有。窮人一干這種事兒,他的體面就完蛋了,他們的面子就丟光了。有錢有勢的人也許把自己的面子看得比別人的命還貴重,我們的面子卻不那么值錢。”
達塔丁是不肯認輸的。他在村里最愛惹是生非,專門挑撥離間。他自己不偷東西,因為那有生命的危險,可是,到了分贓的時候,他是一定會趕上的。他從來不肯吃虧。直到今天,地主的租子他一個銅板也沒有給,法院要拍賣他的家產時,他就假裝要跳井,弄得諾凱·拉姆也對他毫無辦法,但他卻把錢借給佃農們,收取高額利息。如果有哪一個女人想要打點首飾,達塔丁是愿意替她效勞的。替人說親做媒,在他是一樁很大的樂事: 既有名,又有利。有人生病的時候,他可以診病,開藥方,也可以驅邪消災,全憑病人的高興。他也非常善于交際,跟年輕人在一起就成了年輕人,跟孩子們在一起就成了孩子,跟老頭兒在一起就成了老頭兒。他跟小偷交朋友,也跟商人交朋友。村里的人沒有誰相信他,可是他的聲音里有那么一種吸引力,人們雖然上了很多次當,還是要去找他出主意。
“你說得對,丹妮婭!”他搖著腦袋甩動胡子說。“有道德的人是該這樣立身行事的,可是,風俗習慣也不能不顧呀。”
有一天,巴泰西瓦里也這樣嘲弄了何利。巴泰西瓦里是村里有名的圣人,逢到月亮圓的夜晚,他總得要去聽關于遍入天的訓喻,可是,他利用管賬人的地位,要人白白替他耕田,白白替他戽水,而且挑唆佃農們互相毆打,他自己在中間占便宜。全村的人看見他都會發抖。他十個盧比、五個盧比地借錢給窮人,自己積累了千千萬萬的財富。他從佃農們那兒弄到應時的果品,分送給法院和警察局的官員們,因此在整個的田莊上,他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如果有誰不聽他的支配,那他就去找警察局的巡官甘達·辛——就是最近到這田莊上來過的甘達·辛。他也是一個善人。趕上瘧疾流行的日子,他把公家的奎寧丸分發給大家,借此沽名釣譽,病人好了以后,總得要去感謝他的盛情。他喜歡排解些小糾紛。有人結婚的時候,他把自己的轎子、氈子以及招待客人的器皿借給別人使用,幫助人們解決困難。總之,凡是對他有利的機會他是不會輕易放過的,但他吃了誰的飯,他也肯替那個人做事情。
“你這是怎么搞的,何利?”他問道。
“你說啥呀,師爺?我沒有聽見。”何利掉過頭去問道。
巴泰西瓦里從后面趕上來,跟他并排走在一起:“我是說,你干嗎也像丹妮婭那樣傻。為什么不把裘妮婭送回她爹家里去,為什么要這樣白白出丑?天知道她那孩子是誰的,你卻把她收留在家里。眼看著你的兩個閨女要出嫁了,你想想,怎么過得了這一關?”
何利聽著他說好說歹的,不覺厭煩起來了。他不高興地說:“這些我都知道,師爺!可是,你說說看,我該怎么辦?我把裘妮婭攆出去,薄拉會收留她嗎?他要是愿意,我今天就把裘妮婭送到他家里去;要是你能勸他答應收留,我一輩子都會領你的情;不過,他那兩個兒子是存心要拼命的。再說,我怎能攆她出去呢?她遇上了一個沒出息的男人,娶了她又把她甩了,要是我也攆她出去,她這副光景就是到哪兒去幫人也沒有人要。萬一她跳河跳巖,尋了短見,那該是誰的罪過呢?說到女兒們的婚事,自有老天爺作主,時候到了,好歹總會有個安排的。直到今天,我們街坊上還沒有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哩。為了怕街坊上說話就要我去行兇,我可辦不到。”
何利是一個性情溫和的人,走起路來總是低著頭,對什么事情也能夠容忍。除了希拉,村里沒有誰想跟他作對。可是,出了這樣大的亂子,街坊上怎么能夠不管呢?他又是那么固執,人們勸他他也不聽。他夫婦倆仿佛是在向街坊挑戰,看看誰能把他們怎么辦似的。那么,街坊上也要他們看看: 一個破壞社會道德的人,是不能安安生生地睡覺的。
就在那天晚上,村里的頭人們開會考慮這個問題。
“我從來是不責備任何人的。”達塔丁說。“天底下什么壞事情沒有?這跟自己有啥相干?可是,丹妮婭這個婆娘卻存心要跟我鬧別扭。她占了兄弟們的便宜,手里有了幾個錢,現在只是往邪門里鉆,別的就不管了。出身下賤的人,只要肚皮吃飽了,就不想走正路了,因此圣書上才說: ‘夫賤人者,踢之可也。’”
“他們這幫人壞就壞在這里,”巴泰西瓦里抽了一口水煙,說,“一有了幾個錢,就看不起人了。今天何利對我那么粗魯無禮,弄得我只好一聲不響地走開。不曉得他把自己看成什么樣的人。想想吧,這種敗壞道德的行為會在村里引起什么樣的結果?別的寡婦們看見裘妮婭這樣做,難道還不會放開膽子去做嗎?這種事今天出在薄拉的家里,明天也會出在你我的家里。社會秩序是靠著恐懼來維持的。如果眼前這事情咱們管不了,那你等著瞧吧,天下會亂成什么樣子。”
金古里·辛是有兩個妻子的丈夫。他的第一個妻子死了,留下五個兒女。那時候他的年紀雖然已有四十五歲左右,但他還是娶了第二個妻子;第二個妻子不能生育,他又娶了第三個。現在他五十歲了,家里卻有著兩個年輕的妻子。關于他這兩個妻子,外面有著各種各樣的傳說,可是,大家都怕這位地主老爺,沒有人敢說什么話,而且連說的機會都沒有。有丈夫做擋箭牌,無論干什么都行。沒有擋箭牌的人,那就活該倒霉。他對妻子們管得很嚴,他引以為豪的是,他的妻子們甚至戴上了面紗,也沒有人看見過她們,可是,在面紗遮掩下發生的事情,他怎么知道呢?
“這樣的女人真該殺頭。”他說。“何利把這個淫婦收留在家里,在社會上播下了罪惡的種子。要讓這樣的人住在村里,全村都會背上個臭名。得把這事情給萊易老爺送個信去。還得說清楚,如果村里可以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誰的體面也難得保住。”
管事先生諾凱·拉姆是世家出身的婆羅門。他的祖父曾經做過一位土王的大臣,可是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神靈,出家做了托缽僧。他的父親也是一輩子敬神的。諾凱·拉姆承繼了這一份虔心。他每天清晨都要坐下來祈禱、念經,一直念到十點鐘,但是,他剛一從神靈的面前站起來,剛一擺脫這種約束,他的人性便消失了,他的心,他的言語和行動都變得非常狠毒。現在他聽見金古里·辛的提議,覺得這是藐視他的職權。他鼓起那浮腫的臉上深深下陷的眼睛說:“干嗎要問萊易老爺?我高興怎么辦,就能怎么辦。罰他一百盧比好了。他準會離開村子跑掉的。我還要告他一狀,把他種的田收回來。”
“不過,他欠的租子已經交清了吧?”巴泰西瓦里說。
“是呀,他還向我借了三十個盧比去交租子哩。”金古里·辛附和說。
“可是,現在還沒有給他收條,有什么證明說租子已經交清了呢?”諾凱·拉姆得意地說。
他們一致作了決定,要罰何利一百盧比。剩下的事情便是選一個日子,把村里的人集合起來,假裝讓大家通過他們的決定。這事情本來可能還要耽擱幾天。可是,恰好那天晚上,裘妮婭的孩子生下來了,于是,在第二天,村里的長老會就舉行了會議。何利跟丹妮婭兩人都給叫去聽取他們自己的命運的宣判。會場里擠得水泄不通。長老會判決: 罰何利一百盧比的現款和三十滿糧食。
丹妮婭在會場里哽咽著說:“長老們,欺負窮人是沒有好處的,你們要明白這點。我們算是沒法活下去了;不管我們在不在這個村里住,我可要狠狠地咒你們。你們把我罰得這樣重,為的是我要把自己的媳婦收留在家里,不把她攆出去,讓她在街上去做叫花子。這算公平嗎,嗯?”
“她不是你的媳婦,她是個娼婦。”巴泰西瓦里說。
“你干嗎要說話,丹妮婭!”何利譴責她說。“長老會是有神靈作主的。長老會的公斷,只得心甘情愿地接受。要是老天爺有意要我們離開村子,那我們又有什么辦法呢?長老們,我家的糧食現在都在打谷場上,一顆也沒有拿進家里,要多少你們拿多少,全部都要你們全部拿去。老天爺會替我們作主的。還差多少,就把我家的兩條耕牛拉去吧。”
“我一顆糧食也不交,一個銅板的罰款也不給。”丹妮婭咬牙切齒地說。“誰有本事就去問我要。這簡直是笑話。你們大概是想借罰金的名義,把我們的全部家產都搶光,想弄點禮物去送給別人,想把我們的園子賣了舒舒服服地吃一頓。只要我丹妮婭還有一口氣,這可辦不到,你們的貪心絕對不會實現。我們不想待在教族里。待在教族里我們也沒有什么指望。眼下是靠自己的血汗掙飯吃,出了教族也是靠自己的血汗掙飯吃。”
何利在她面前兩手合十:“丹妮婭,我求求你,住嘴吧。我們都是教族里的下人,我們是不能離開教族的。無論教族怎么處罰,我們也得低頭領受。活著做一個長鼻子,倒不如吊死好些。要是我今天死去,也只有教族替我收尸。教族饒了我,我才能渡過這一關。長老們,要是除了打谷場上的糧食我還有什么東西,讓我那年輕的兒子不得好死。我是不會欺騙教族的,長老們若是可憐我的兒女,就請照顧照顧他們,要不,我也只好聽從長老們的吩咐。”
丹妮婭氣沖沖地走開了。何利把打谷場上的糧食一袋一袋地扛到金古里·辛的帳篷里去堆起來,一直扛到夜里七八點鐘。有二十滿大麥,五滿小麥,五滿豌豆,還有一點昌納豆和菜籽。因為他一個人要挑起兩個家庭的擔子,這一切東西都是丹妮婭的勞動換來的。家里的事情,全都由裘妮婭照料,丹妮婭帶著自己的兩個女兒則忙于地里的活兒。夫婦倆本來打算把小麥和菜籽賣出去,交掉一部分租子,可能的話還可以償付一點利息。大麥準備留來自己吃。好好歹歹把五六個月對付過去,就到了收割小米、玉米、“沙文”和大米的季節了。現在他的一切希望都落空了。糧食是損失了,一百個盧比的負擔又落到了頭上。吃飯的問題一點沒有著落,戈巴爾又是音訊杳無,天知道他現在怎樣了。既然是這樣沒有膽量,為什么又要干出這種事情來呢;可是,命中注定的事,誰又能夠避免?教族的威風多大啊,他得把糧食扛在自己的頭上一袋一袋地搬去,仿佛是在用自己的手掘自己的墳墓一樣。地主、高利貸者和政府都沒有這樣大的威風。孩子們明天吃什么呢?這是他苦心焦慮的問題,可是,他對教族懷著的恐懼卻像魔鬼一樣騎在他頭上,而且在用刺棒打他。脫離了教族的生活,他簡直不敢想象。教族像一株樹似的在他的生活里扎了根,而這一株樹的根須又穿遍了他的每一個毛孔,無論是結婚、剃頭、穿耳朵、生孩子、死人,都和教族有關。脫離了教族,他的生活就完全毀了。
打谷場上只剩下一兩滿大麥的時候,丹妮婭跑來抓住他的手說:“得啦,現在別扛了。給教族賠罪的糧食已經夠了。你是要留點給孩子們吃呢,還是要全都白白地送給教族?我算是輸給你了。我命中注定要跟你這樣一個傻瓜過日子。”
何利掙脫自己的手,把剩下的糧食裝在筐子里。
“這可不行,丹妮婭,”他說,“背著長老們私自留下一顆糧食,我也覺得是罪過。我把糧食都搬去堆在那兒,要是長老們于心不忍,就送點給我的孩子們吃,要不然,自有老天爺作主。”
“他們哪是長老,”丹妮婭痛苦地說,“他們是魔鬼,道地的魔鬼。他們想要把我們的田地都搶去自己受用,罰款不過是個借口罷了。我勸你說你,可你就不會睜開眼睛看看,你還指望這幫魔鬼會可憐你,還想到他們會拿出十來滿糧食給你。趁早別做夢吧。”
何利還是不肯聽,只管把筐子頂到頭上,于是丹妮婭兩手用力抓住筐子說:“你就是要我的命,我也不許你拿走。這糧食是我們拼命掙來的,戽水啦,守夜啦,哪天不是干到斷黑。莫非就是為了長老會這些家伙好捋著胡子享現成福,讓我們的孩子連一顆米也吃不到嗎?干活的并不光是你一個人,我跟我的孩子們也受夠了折磨。你馬上把筐子擱在這兒,要不然,我對你說,從今天起我跟你一刀兩斷!”
何利沉吟起來了。丹妮婭的話是合情合理的。他有什么權利把兒女們掙得的東西拿去繳付罰金呢?他是一家之主,理應養活大家,不該把他們掙得的東西拿到教族里去爭體面。于是,筐子從他的手里滑脫了。他輕聲地說:“你說得對,丹妮婭!別人份內的東西我是沒有權力動用的。剩下來的糧食你都拿去吧,我去對長老們說說。”
丹妮婭把那一筐子糧食帶回家里,接著跟兩個女兒一道高聲地唱起慶賀孫兒出世的“索哈爾”曲,好讓全村的人都聽見。在這樣喜慶的場合,教族里卻沒有一個女人到她家里來,今天要算是第一次。本來裘妮婭在產房里對她說,用不著唱“索哈爾”了,可是丹妮婭哪里肯聽。教族既然不理睬她,她也不理睬教族。
就在那時候,何利正以八十個盧比的代價,把自己的房子抵押給金古里·辛。除了這一著,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來繳付罰金了。他用菜籽、小麥和豌豆折了二十個盧比,其余的錢只好用房子作抵。諾凱·拉姆本來打算要他把耕牛賣出去,可是巴泰西瓦里和達塔丁都表示反對。賣了耕牛,何利怎么能耕田呢?教族想從他的地產上收錢,但不想讓他撇下這村子跑掉。因此耕牛才保住了。
何利寫了押契,在夜里十一點鐘左右回到家里,一到家丹妮婭就問他:“這么晚了,你在那兒干什么來著?”
“干什么?”何利借題發揮說,“還不是替這個孽子干的好事受罪。這倒運的家伙放了個火就跑了,害得我只好去把火撲滅。我只得把房子押了八十個盧比。干什么?現在他們又讓我抽水煙袋了。教族已經寬恕了我的罪過。”
“不讓我們抽水煙,對我們又有什么害處?”丹妮婭咬著嘴唇說。“幾個月不抽別人的水煙,莫非我們就不如人了嗎?我說,你干嗎這樣傻?在我的面前,你裝得聰明透頂,一到外面,你的嘴巴為啥就封住了?眼看著什么東西都敗光了,只剩祖上留下的這一間房子,今天你把這房子也送掉了。像這樣子,明天你把這三四畝地也賣掉,那就到街上去討飯吧。我問你,你有沒有舌頭,你為什么不問問長老們: 莫非你們是大圣人,竟要隨便處罰別人?呸,看見你那副嘴臉都是罪過哩。”
“住嘴,別凈說些好聽的話。”何利罵道。“眼下你是沒有吃到教族的虧,要不,你就不會張嘴亂說了。”
丹妮婭動了性子:“犯了什么罪要怕教族?是偷了人,還是搶了人?跟一個女人相好并不是罪過,把相好的女人扔掉不管才是罪過哩。人太老實了也有壞處,連狗也想咬他一口。今天在那里,別人一定稱贊你怎樣保全了教族的體面吧。跟你這樣的男人過日子,我真是倒霉透頂。我從來沒有舒舒服服地吃過一碗飯。”
“我跪在你爹面前求過嗎?是他硬把你嫁給我的呀。”
“怪他糊涂了,還有啥說的呢?不曉得他是看中了你哪一點。你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美男子。”
爭論變成了談笑。八十個盧比是丟掉了,他們卻添了一個價值十萬盧比的小孩子!什么人也不能把他搶走。但愿戈巴爾能夠回家來,到那時候,丹妮婭即使住到一間茅屋里去也會覺得快活的。
“孩子像誰呀?”何利問她。
“跟戈巴爾一模一樣,真的!”丹妮婭滿臉笑容地回答說。
“長得結實嗎?”
“嗯,結實。”
(嚴紹端 譯)
注釋:
壞人,名譽掃地的人。
一種類似小米但顆粒較小、又很粗糙的作物。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村里的長老會又恢復了何利的種姓。
【賞析】
著名作家普列姆昌德筆下的印度農村,除了我們通常見過的地主、高利貸者、統治當局及其幫手等盤剝農民血汗的兇殘形象外,還籠罩著一個巨大的魔影,那就是種姓制度形成的教族勢力。他的長篇小說《戈丹》以普通農民何利一家的遭遇,尤其是何利一生的命運,對此作了深刻的揭露。
節選部分中,何利的兒子戈巴爾闖下大禍: 他沒有正式結婚,就讓寡婦裘妮婭懷了孕,這種行為有違禮法,大逆不道。膽怯的戈巴爾把裘妮婭扔在父母面前,自己逃跑了,何利和丹妮婭只好打起精神,收拾這個局面。這對夫妻轉眼成了不祥的罪人,大家都躲著他們,不跟他們打交道。這些何利尚且能夠忍受,可是自己又被暫時停止了教籍,對此何利內心惶恐不安。小說中寫道,何利對教族懷著深深的恐懼,甚至超過了對地主、高利貸者和政府所代表的威嚴的恐懼。教族是根,是天,牢牢地操縱著他的精神。缺錢少糧只是讓他活得艱難,脫離教族則會讓他活得六神無主、膽戰心驚。代表教族的村長老會罰他交出100個盧比的現款和三十滿糧食,何利不但甘愿受罰,還認為長老會是有神靈作主的,他們的決定是“公斷”。通過何利的感受,小說展現了在印度社會里,等級制度和教族觀念對老百姓的殘害。正是這些思想對人們的控制,才使得統治階級像擺弄木偶一樣,任意指使著成千上萬的普通民眾。也正是由于人們對這些思想的深信不疑,才愈加“自覺”地勒緊了身上背負的枷鎖。這是長久以來印度人民無法掙脫的悲劇命運。
種姓制度在印度已經存在了一千多年,有四大種姓: 一等是婆羅門,即僧侶;二等是剎帝利,即武士、王公、貴族;三等是吠舍,即商人;四等是首陀羅,即農民。前兩個種姓屬于高種姓,后兩個種姓屬于低種姓,此外還有賤民,也叫不可接觸者。事實上,等級制度和種姓制度,無非是統治階級限制、驅使老百姓的一個工具。那些貴族、地主、婆羅門等,利用種姓身份,為自己謀私利。種姓制度為這些人創造了先天優勢,讓他們可以假托有名,為所欲為。節選部分中,我們看到,高利貸者達塔丁的兒子瑪塔丁騙了一個非婆羅門的女子,他同樣沒有跟對方結婚,可是因為達塔丁一家是婆羅門,結果就沒有人敢追究和議論此事。地主萊易老爺家的管事諾凱·拉姆也是個婆羅門,他每天祈禱念經,可一轉身就變成了仗勢欺人的吸血鬼。這些虛偽的家伙,無一例外,都一邊炫耀高級人種的身份,一邊干著下流卑鄙的勾當。然而,千百萬像何利一樣的農民,信奉“住在水里不能跟鱷魚作對”的信條,容忍退讓,逆來順受,伏首認命,結果加倍助長了他們的氣焰。小說這方面的描寫在告訴廣大農民,對這些人的無條件順從和不抵抗,只能讓生活陷入更加絕望的處境。
何利的妻子丹妮婭是一個具有反抗意識的新人。她潑辣、厲害、勇敢,據理力爭。對地主和高利貸者的真實嘴臉,她的認識遠遠超過何利。她認清他們吃人不吐骨頭的面目,怒斥他們是“道地的魔鬼”。她不憚于和他們直接交鋒,進行面對面的斗爭。她不把種姓名譽當回事,甚至公開表明不想待在教族里了。她認清達塔丁等人在戈巴爾的問題上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的真正意圖并非清理教族,嚴格教義以正視聽,而是覬覦窮人們這一點微薄的家產,騙光搶光才肯罷休。因此,她勸何利睜開眼睛,不要祈望魔鬼的可憐,對何利乖乖上繳罰款和糧食她表現得又恨又氣。在作家的筆下,丹妮婭代表了初步覺醒的農民,已經意識到反抗斗爭是唯一出路,就如她自己所說的:“人太老實了也有壞處,連狗也想咬他一口。”小說中,村里再狡猾兇狠的高利貸者都害怕丹妮婭,這從另一側面反映了她的威力。
除了強悍的一面,丹妮婭還表現出了偉大的母性。她不僅僅是自己孩子的母親,也是所有受到欺凌的年輕人的母親,是他們的保護神。她以慈善的心腸、大膽的氣魄收留了被驅趕、被歧視的裘妮婭,還收留了受侮辱后遭遺棄的西里雅。艱辛的生活沒有打擊她的樂觀與熱情,她從不顯露屈服,從不垂頭喪氣。節選部分最后,新生的孩子再次使她在一貧如洗中挺起身來,談笑取代了同丈夫的爭執。要強的丹妮婭怨恨了何利一輩子,也心疼了何利一輩子,安慰了何利一輩子。“窮人在哭的時候也是笑的。”在這凄涼的人世,幸虧還有這一點微茫的笑聲,讓他們暫且能夠活下去,等待生命中出現一點轉機。
然而,生活仍然是如此殘酷。小說結尾,丹妮婭雙手顫抖地交出家里最后的20個安那,而后暈倒在丈夫的遺體前。個人出于本能的反抗失敗了,那么出路在何方呢?作家在小說里試圖回答這個問題。
有印度現代社會“史詩”之稱的《戈丹》,并不局限于農民何利一家的遭遇,還以開闊的視野,記錄了由甘地領導的和平抵抗英國殖民統治的民族解放運動第三次高潮后社會的變遷。小說中,還揭示了印度的殖民地社會性質,描寫了新生資產階級的形成、地主階級與資本家相互勾結壓迫城鄉勞動人民的真相、獨立運動參加者個人身份的蛻變、獨立政府操縱在金融資產階級手里的實質及種姓制度內部的瓦解等廣泛的歷史場景。小說中還通過哲學家梅達和留洋歸國的醫生瑪爾蒂,來探討改變社會現狀的問題。他們看到了下層百姓身上所具有的高尚、美好的靈魂,決心投身他們之中,共同來建設一個更理想的國家。與此同時,還有一批來自各階層的年輕人,都在尋求新的生活方式、新的光明。他們正是新印度的希望與未來。
普列姆昌德的文風平易流暢,簡潔明快。他擅長通過人物個性化的語言和動作描寫及豐富真實的心理活動,展示他們不同的經歷和命運,成功塑造不同社會階層的人物形象。節選部分中,我們看到,無論何利和他妻子丹妮婭,還是一些次要人物,均活靈活現、躍然紙上。作家以經濟的筆墨,勾勒出印度農村的生活畫卷,那些古老的宗教習俗與百姓的日常生活,充滿了文化特色,而某些人類共通的情感和經歷,又引起了親切的共鳴,直逼人心。
(孫悅、張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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