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弗雷德里克原本是一個善良正直、心懷抱負的外省青年,來到巴黎求學,希望能有一番作為。但在巴黎上流社會虛榮奢靡、爾虞我詐的風氣熏陶下,他荒廢了學業,變得情操低下,周旋于各式女人之間,最終導致事業與感情一事無成。
【作品選錄】
五
……
弗雷德里克根本不懂為什么有這么多的怨恨和胡話。他更加厭惡巴黎了。第三天,他乘第一班列車動身去諾讓。
一幢幢房舍很快消失了,田野逐漸展開。他獨自坐在車廂里,腳擱在長椅上,回味著近來的事件和他經歷的全部往事。他想起了路易絲。
“她從前愛我,這個女孩兒!我錯了,沒有抓住這個幸福……算了。別再想了!”
五分鐘后,他又想:
“可是,誰知道呢?……以后,為什么不可能呢?”
他的幻想,一如他的視線,深深投入隱隱約約的天際。
“她天真爛漫,是個鄉下姑娘,幾乎是個蠻子,可又那么善良!”
他越朝諾讓走,她離他越近。穿過蘇頓牧場時,他同從前一樣瞥見她在楊樹下,水洼邊割燈心草。諾讓到了,他下了車。
隨后,他胳膊肘支在橋欄上,好再看看他們在一個艷陽天散過步的小島和園子,旅行和野外的空氣使他頭昏眼花,近日情緒的波動令他渾身無力,但他感到幾分激動,心里想:
“她也許出去了;要是我馬上遇見她就好了!”
圣洛朗教堂的鐘聲響了。教堂前的廣場上有一群窮人,還有一輛敞篷四輪馬車,本鄉惟一的一輛(供舉行結婚時使用)。突然,在結白領帶的市民的人流中,一對新婚夫婦出現在教堂的大門口。
他以為產生了幻覺。可是,不對!這正是她,路易絲!披著一塊白紗,從她的紅頭發一直垂到腳跟;這正是他,戴洛里耶!身著繡銀線的藍禮服,是省長的官服。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弗雷德里克躲在一幢房子的屋角,讓隊伍過去。
他滿面羞慚,一敗涂地,被壓垮了。他回到火車站,重返巴黎。
出租馬車車夫說,從水塔到競技劇場的路上筑起了街壘,因此他取道圣馬丁城關。在普羅旺斯街的拐角,弗雷德里克下了車,朝大馬路走去。
正值五點鐘,下著霏霏細雨。一些市民站在歌劇院那邊的人行道上。對面的房屋門窗緊閉。窗口沒有一個人影。在寬闊的馬路上,龍騎兵們伏在馬背上,揮著出了鞘的馬刀疾馳而過;帽盔的飾鬣和身后揚起的大白斗篷,在煤氣燈光下掠過;薄霧中,煤氣燈隨風扭擺。人群望著龍騎兵,沉默不語,驚駭萬分。
一隊隊警察突然出現在沖鋒的馬隊間,趕著街上的人往后退。
但是,在托爾托尼咖啡館的石階上,老遠就可以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杜薩迪埃,他巋然不動,好似一根女像柱。
走在隊伍前頭的一名警察,三角帽壓在眼睛上,用劍威脅他。
于是,杜薩迪埃朝前邁了一步,高呼:
“共和國萬歲!”
他仰面倒下了,雙手交叉在胸前。
人群中發出一陣恐怖的號叫。警察用目光環顧四周;弗雷德里克一怔,他認出了塞內卡爾。
六
他四處漫游。
他領略過大型客輪上的悒郁;帳篷里一覺醒來時的寒冷,風景和廢墟引起的驚愕,好感消失后的辛酸。
他回來了。
他出入社交場,又有過幾次戀愛。但是,對初戀的綿綿回憶,使他覺得其他的愛情索然無味。接著,熾烈的欲望熄滅了,感覺的菁華失去了。思想上的抱負也變小了。
歲月蹉跎;他忍受著精神的閑散和情感的遲鈍。
將近一八六七年三月底,在夜幕降臨的時分,他獨自待在書房里,這時走進來一位女人。
“阿爾努夫人!”
“弗雷德里克!”
她抓住他的手,輕輕把他拉到窗前,一邊端詳他,一邊翻來覆去地說:
“這是他!果然是他!”
在昏暗的暮色中,他只依稀看見她的眼睛,罩在遮住她面孔的黑花邊小面紗下。
她把一個石榴紅絲絨小荷包放在壁爐邊上,然后坐了下來。兩人相視而笑,但講不出話來。
終于,他向她提了許多關于她本人和她丈夫的問題。
他們住在布列塔尼的偏遠地區,以便節儉度日,清償債務。阿爾努幾乎長年有病,如今好像是個老人了。她女兒嫁給波爾多一戶人家,兒子當兵駐扎在莫斯塔加內姆。隨后,她抬起頭來:
“可我又見到您了!我很高興!”
他沒忘記告訴她,聽到他們落難的消息后,他曾跑到他們家去過。
“我知道!”
“怎么?”
她在院子里瞥見了他,就躲了起來。
“為什么?”
于是,她用顫抖的聲音,間隔好久才說出一個字:
“我害怕!是的……怕您……怕自己!”
聽到這番表白,他快樂無比,心兒撲通撲通地跳。她又說:
“原諒我沒有早些來。”
她指著繡滿金棕櫚葉的石榴紅小荷包說:
“這是我特地為您繡的。里面有相當于貝勒維爾地產的那筆款子。”
弗雷德里克謝謝她送的禮物,同時責怪她專門為這跑一趟。
“不!我不是為這件事來的!我一定要來看看您,然后我就回去……回到那邊。”
她同他講起自己的住處。
這是一幢低矮的房子,只有一層樓,花園里栽滿大黃楊,兩條植有栗樹的林蔭道一直通向山丘的高頭,從那兒可以俯瞰大海。
“我常去那兒,坐在一張長凳上,我管它叫做‘弗雷德里克長凳’。”
接著,她貪婪地看著家具、小擺設、畫幅,好把它們存在記憶里帶走。女元帥的畫像被一幅簾子遮住了一半。但是在黑暗中呈現出來的金色和白色,仍然引起了她的注意。
“我好像認得這個女子。”
“不可能!”弗雷德里克說,“這是一幅意大利的古畫。”
她說她想挽住他的胳臂,在街上兜一圈。
他們出去了。
店鋪的燈光,不時照亮她蒼白的側面;接著,黑影重新包裹住她;他們在車流、人流和喧聲中走著,只關注自己,什么也聽不見,正如在鄉間落葉覆蓋的地上同行的人。
他們互相敘述往昔的歲月,工藝社時期的晚餐,阿爾努的癖好,他拉假領尖頭和往小胡子上擠油膏的樣子,還有其他更隱秘、更內在的事情。第一次聽到她唱歌,他多么陶醉!在圣克盧過生日那天,她多么美麗!他向她提起奧特依的小花園,劇院的夜晚,馬路上的一次相遇,以前的仆人,她的黑人女仆。
她對他的記憶力感到吃驚。可是她對他說:
“有時,您的話又回到我的耳畔,好像遙遠的回聲,又像風兒送來的鐘聲;我閱讀書中描寫愛情的段落時,恍惚覺得您就在眼前。”
“愛情描寫中,凡被人指責言過其實的東西,您全讓我體驗到了,”弗雷德里克說,“我理解維特為什么不嫌惡夏綠蒂的涂黃油面包片。”
“可憐的親愛的朋友!”
她嘆了一口氣,沉默良久后說:
“不管怎樣,我們曾深深相愛。”
“可是誰也不屬于誰!”
“也許這樣更好。”她又說。
“不!不!我們本來會多么幸福!”
“噢!有您那樣的愛,我想是這樣!”
這愛情該是何等深切,離別這么久后依然存在!
弗雷德里克問她是如何發現他愛她的。
“有天晚上,您吻了我手套和袖口之間的手腕。我心里想:‘他愛我呀……他愛我!’不過我怕相信這是真的。您態度矜持,那樣可愛,我把它當作一種不由自主的持久敬意來受用。”
他無怨無悔。以往的痛苦得到了酬報。
他們回到家里,阿爾努夫人摘下了帽子。擱在一張蝸形腳桌上的燈,照亮她的白發。這對弗雷德里克猶如當胸一擊。
為了向她掩飾這份失望,他在她膝下席地而坐,握著她的手,開始向她傾吐綿綿情意:
“我覺得,您這個人,您最微小的動作,在這個世界上具有超人的重要性。隨著您的腳步,我心潮起伏,好似塵土的飛揚。您對我的魅力,宛若夏夜的目光,周圍芬芳馥郁,暗影輕搖,銀白潔凈,茫茫無際。對我而言,您的名字里包含著肉體和靈魂的快樂,我一再呼喚您的名字,盡量用嘴唇親吻它。除此之外,我想象不出別的東西。我想象中的阿爾努夫人,正是您平日的模樣,帶著她的兩個孩子,溫柔,嚴肅,美貌絕倫,心地那么善良!這個形象使其他一切形象黯然失色。我豈止想想而已!在我心靈深處,始終有您悅耳的嗓音和明亮的眼睛!”
她不勝欣喜地接受對一個女人的這番愛慕之言,她已經不是這個女人了。弗雷德里克被自己的話陶醉了,竟然相信了這些話。阿爾努夫人背對著光,朝他俯下身來。他感到她的氣息輕拂他的額頭,她的整個身體隔著衣服遲疑地觸到他。他們的手握緊了;她的高幫皮鞋的鞋尖從袍子下邊略微伸出;他快暈過去了,對她說:
“看到您的腳,我心都亂了。”
她感到羞恥,站了起來。接著,她紋絲不動,用夢游者的古怪語調說:
“在我這個歲數!他!弗雷德里克!……沒有一個女人像我這樣被愛過!不!不!年輕又有什么用?我才不在乎呢!我瞧不起她們,所有來這兒的女人!”
“噢!難道有人來!”他討好地說。
她笑逐顏開,想知道他今后會不會結婚。
他發誓說不會。
“當真?為什么?”
“因為您。”弗雷德里克說著把她緊緊摟在懷里。
她沒有掙脫,身子向后仰,半張著嘴,兩眼朝天。她驀地把他推開,一臉絕望;他央求她回答他,她垂下頭說:
“我多么想使您幸福。”
弗雷德里克猜想阿爾努夫人是來委身于他的;這激起他比以往更強烈的、瘋狂熱切的欲望。可是,他有某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一種厭惡,好似亂倫的恐懼。另一種擔心,以后會膩煩的擔心,使他不敢輕舉妄動。何況,這將添多大的麻煩!一方面出于謹慎,另一方面不想貶低自己的理想,他轉過身去卷一支香煙。
她凝望著他,驚嘆不已。
“您多么高尚文雅!只有您才這樣!只有您才這樣!”
鐘敲了十一點。
“已經十一點了!”她說,“再過一刻鐘,我就走。”
她又坐下來,但她注視著掛鐘,而他繼續抽著煙走來走去。兩個人再也找不出話來說了。分手之際,總有一刻我們所愛的人已經不再和我們在一起。
終于,指針過了二十五分鐘,她緩緩拿起帽子的系帶。
“別了,我的朋友,我親愛的朋友!我永遠不會再見到您了!這是我身為女人的最后一次活動。我的靈魂永遠不離開您。愿上天把一切祝福都賜給您!”
她像母親一樣在他前額上吻了一下。
不過她好像在找什么東西,然后向他要一把剪刀。
她取下自己的梳子,一頭白發披了下來。
她狠命地齊根剪下一綹長發。
“留著吧!永別了!”
她出去了,弗雷德里克打開窗戶。阿爾努夫人在人行道上,做手勢叫一輛路過的出租馬車過來。她上了車。車子消失了。
于是一切都結束了。
七
這年快入冬時,弗雷德里克和戴洛里耶坐在火邊談天,他們再次言歸于好了,他們的天性注定兩人永遠相聚相愛。
弗雷德里克簡略說明了他與當布勒茲夫人鬧僵的原因,她后來改嫁給一個英國人。
戴洛里耶沒有講他是如何把羅克小姐娶到手的,只說有一天,他妻子同一個唱歌的私奔了。為了稍稍洗刷恥辱,他過分熱心于省里的政務,結果名譽受損,被撤了職。后來,他當過阿爾及利亞的殖民長官,一位帕夏的秘書,一家報館的經理,廣告掮客,最后在一家實業公司的訴訟事務所當職員。
至于弗雷德里克,他揮霍了三分之二的家產,只得過小資產階級的生活。
隨后,他們互相打聽朋友們的情況。
馬蒂儂如今是參議員。
于索奈身居要職,掌管所有劇院和整個報界。
西齊篤信宗教,是八個孩子的父親,住在祖輩的城堡里。
佩勒蘭先后沉迷于傅立葉主義、順勢療法、靈動桌、哥特藝術和人道主義繪畫,最后成了攝影師;在巴黎所有的墻壁上,都可以看到他身著黑衣、頭大身小的肖像
“你的至友塞內卡爾呢?”弗雷德里克問道。
“不見了!我不知道!你呢,你熱戀的阿爾努夫人呢?”
“她大概在羅馬,和她當騎兵中尉的兒子在一起。”
“她丈夫呢?”
“去年死了。”
“啊!”律師說。
接著,他拍了一下額頭:
“對了,那天,在一家鋪子里,我遇見了那位善良的女元帥,手里牽著一個她收養的小男孩。她是某個烏德里先生的遺孀,如今非常胖,塊頭很大。變得真厲害!她過去腰身多么纖細!”
戴洛里耶不隱瞞曾趁她絕望之際對此親自做過核實。
“其實是你允許我這樣做的。”
他不打自招,補償了曾對阿爾努夫人圖謀不軌所保持的沉默。不過弗雷德里克會原諒他的,既然他并沒有得逞。
弗雷德里克對這個發現多少有些惱火,但他佯裝一笑了之;提起女元帥,他又聯想到瓦特納茲小姐。
戴洛里耶從來沒有見過她,也沒有見過其他許多上阿爾努家去的人;但他對雷冉巴爾記得非常清楚。
“他活著嗎?”
“勉強活著!每天晚上,十分準時,從格拉蒙街到蒙馬特爾街,他拖著腳步來到一家家咖啡館前,身體虛弱,彎腰曲背,心力交瘁,一個幽靈!”
“那么,孔潘呢?”
弗雷德里克快樂地叫了一聲,求臨時政府的前代表告訴他牛犢頭的奧秘。
“這是從英國進口的。為了戲謔地模仿王黨分子每年一月三十日舉行的典禮,一些獨立黨人每年舉辦一次酒會,在酒會上吃牛犢頭,并用牛犢的頭蓋骨盛紅酒喝,舉杯祝賀斯圖亞特王族的滅亡。熱月政變后,恐怖分子組織了一個完全一樣的團體,這證明胡鬧的事層出不窮。”
“我覺得你對政治失去了熱情。”
“這是年齡使然。”律師說。
他們對自己的一生做了總結。
兩人都虛度了年華。一個曾夢想愛情,另一個則夢想權力。什么原因使他們沒有夢想成真?
“也許因為沒有走正道。”弗雷德里克說。
“對你,可能如此。我呢,正相反,我錯就錯在為人太直,不考慮許許多多次要的事,而這些事比什么都重要。我太講邏輯,你太重感情。”
接著,他們責怪機緣、環境和他們出生的時代。
弗雷德里克又說:
“過去我們在桑斯時想做的人可不是這個樣子。那時你想寫一部哲學批評史,我呢,想寫關于中世紀諾讓的大部頭小說,主題是我在弗魯瓦薩爾的著作中找到的: 布羅卡爾·德·費內斯特朗日老爺和特魯瓦的主教,是如何攻擊厄斯塔什·德·昂布雷西古爾的。你記得嗎?”
他們追憶少時往事,每說一句話,就互相問道:
“你記得嗎?”
他們仿佛又看見中學的院子,小教堂,會客室,樓梯下的練劍室,學監和學生們的面孔,一個名叫昂熱馬爾、用舊靴子做鞋套的凡爾賽人;米爾巴先生和他的紅頰髯;教幾何圖形和教繪畫的兩名教員,老是爭執不休的瓦羅和絮里萊;那個波蘭人,哥白尼的同鄉,總帶著用硬紙板做的行星系圖,一位巡回講學的天文學家,講一堂課的報酬是在食堂吃一頓飯;接著,一次散步時的酩酊大醉,他們第一次吸的煙斗,發獎儀式,假期的歡樂……
一八三七年的暑假,他們曾去土耳其女人那兒玩。
被大家這樣稱呼的女人真名叫佐拉依德·土耳克;許多人以為她是穆斯林,一個土耳其女人。這給她的房子增添了詩意,房子位于水邊,城堡圍墻的后面;即使在盛夏,房子周圍也有蔭涼;一個窗口擺著一盆木樨草,旁邊有個金魚缸,一看就知道是她的家。一些穿白色短上衣的小姐臉蛋上敷著脂粉,戴著長長的耳環,見有人走過就拍窗玻璃;晚上,她們佇立在門口,用沙啞的嗓音輕輕哼著歌兒。
這個使人墮落的場所,向全區投射出神奇之光。大家用拐彎抹角的話稱呼它:“您知道的那個地點,——某一條街,——在橋下。”四鄰的農婦為她們的丈夫膽戰心驚,市民太太們為她們的女仆憂心忡忡,因為專區區長先生的廚娘在那兒被人撞見過;自然,這是所有青少年暗中心向往之的地方。
有個星期天,正做晚禱的時候,弗雷德里克和戴洛里耶預先燙好了頭發,在莫羅夫人的花園里采了一些花,然后從通往田野的邊門出去,在葡萄園里繞了個大圈,再從漁場往回走,溜進土耳其女人的房子,手里始終捧著一大束花。
弗雷德里克獻上他的花,好像一個戀人把花獻給未婚妻。但是,炎熱的天氣,對未知的惶恐,一種內疚,甚至一眼掃過去看見那么多女人供他使喚的快樂,都使他激動萬分,以致臉色變得煞白,他待著不動,講不出一句話。女人們笑了,看見他那副尷尬相十分快樂。他以為她們在嘲笑他,拔腿就逃;因為弗雷德里克有錢,戴洛里耶只好跟在他后面走了。
有人看見他們出來。這事惹出了麻煩,三年后還沒有被忘記。
他們啰啰唆唆地互相敘述這件事,補充對方的回憶;講完了以后,弗雷德里克說:
“這是我們最美好的經歷!”
“對,也許吧?這是我們最美好的經歷!”戴洛里耶說。
(王文融譯)
注釋:
阿爾及利亞港口城市。
【賞析】
故事的開篇,福樓拜簡練的交代了故事發生的背景,并以簡潔的筆觸交代了男主人公弗雷德里克·莫羅中學畢業坐船回鄉省親的經過。在船上,弗雷德里克邂逅了他的終生至愛,同時也令他痛苦萬分的美麗純凈的女人——阿爾努夫人。癡情的弗雷德里克對阿爾努夫人一見鐘情,不能自拔。在這里作者既交代了人物的性格特點,也為主人公日后的傷感結局埋下了伏筆。
弗雷德里克生于外省的一個中產階級家庭,母親莫羅夫人出身貴族世家,但家境早已沒落;父親在他還沒出生時就已經去世,莫羅夫人只能靠微薄的遺產度日。“雖然每周接待三次客人,不時還在家里擺酒席,可是點多少根蠟燭,都是預先計算好的,而且她還經常眼巴巴地等著收地租。她像掩蓋惡習一樣瞞著這份拮據……”因此兒子成了她唯一的希望,“對兒子的前程,莫羅夫人是雄心勃勃的”,她的兒子學習優秀,得過優等獎,以后“也許能當上參議員、大使、部長”等。弗雷德里克對文學感興趣,喜歡寫詩,有時候又對音樂充滿激情,甚至想創作交響樂,但很快又迷戀上作畫。他對好多事情都興致勃勃,但是他意志薄弱,耽于幻想,缺乏自信,雖然有著巨大的熱情但都未付諸實施,是“言語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只有愿望沒有行動,結果年華虛度,一事無成。
戴洛里耶,弗雷德里克的摯友,是一個有野心的人物。他有著自己的野心抱負,對未來充滿了信心和希望。和弗雷德里克不同,戴洛里耶總是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鍥而不舍,他起先研究形而上學,后轉向研究社會經濟學和法國大革命,想從政發達。他是一個充滿心機的野心家,企盼自己有一天可以出人頭地,飛黃騰達。為了自己的利益,他會不擇手段;如果需要的話,他甚至可以毫不猶豫地出賣最好的朋友。
弗雷德里克背負著全家的希望,帶著滿懷的夢想來到他向往已久的巴黎攻讀法律。然而,這個多情而純潔的外省青年根本不喜歡法律,他的所有的熱情和精力就只是為了適應巴黎社會的奢華生活。在上流社會虛榮奢靡、爾虞我詐的風氣熏陶下,他不但荒廢了學業,連情操也變得極為低下: 為了滿足肉欲去玩弄交際花蘿莎奈特;在好奇心的驅使和金錢的誘惑下,他大膽地去“愛”天真無邪的少女路易絲;為了實現躋身上流社會的目的,他費盡心機,極力討好貴婦當布勒茲夫人……他忙于交際應酬,在女人的裙裾之間穿梭,用俏皮話博得女人的歡心。在和漂亮女人接近交往的過程中,他的才華,他的聰明才智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他總能讓平靜的阿爾努夫人心潮澎湃,眼圈發紅;精心準備的言談舉止,總能讓當布勒茲夫人對他另眼相看;他的大膽的謊言,使得天真爛漫的路易絲為他神魂顛倒。他,成了一個情場的老手。
雖然弗雷德里克在感情上別有用心,但也有過一段難以忘懷的真實感情,那就是對阿爾努夫人的持久真實的愛。弗雷德里克對她心醉神迷,難以割舍。裝作不經意地碰一下她的帶著手套的手指,他都會幸福一個晚上。哪怕是和她談話聊天,看她做針線活,他都會興趣盎然,表現出無窮的興趣和耐力。有時只是因為她的一個眼神或者是一句話,他都會幸福一夜或者痛苦幾天。阿爾努夫人的溫柔、美麗、賢淑以及情趣的高雅,都令弗雷德里克神魂顛倒。他總是徘徊在她家門口,但是卻又可望而不可即,令他備受折磨、痛苦不堪。他通過阿爾努夫人認識了交際花蘿莎奈特,并很快成為她的座上常客。蘿莎奈特快活,妖艷,善于交際,也做作,趣味低俗。雖然弗雷德里克有時非常討厭她,但卻以占有她為榮,把她當作一個玩物和精神空虛時的臨時驛站。他不愛傲慢自私的當布勒茲夫人,只把她當成進入上流社會的跳板,最后冷冷地和她分了手。當弗雷德里克回到家鄉,試圖尋找一直熱戀著他的少女路易絲時,路易絲卻已另嫁他人,成了他的好友戴洛里耶的新娘。帶著滿心疲憊,幾多憂傷,他選擇了遠離家鄉。
在經歷了一番風雨之后,弗雷德里克揮霍掉了他的大部分財產,愛情、事業、理想,都像夢一樣在殘酷的現實面前灰飛煙滅了。當他和阿爾努夫人再次重逢時,已經物是人非。歲月蹉跎,弗雷德里克失去了目標,沒有了抱負,過著孑然一身、清貧潦倒的生活;阿爾努夫人也早已破產,住在偏遠的地方,為償還債務過著窮困落寞的日子,青絲早已變白發。美人依舊在,只是容顏改。那份沉甸甸的曾經讓弗雷德里克無法放下的感情,又一次在他復歸平靜的心中激起層層波瀾,甜蜜與苦澀,幸福與辛酸,是如此遙遠而又仿佛昨天。兩人在經歷人世變遷之后真實感情的表達,給人頗多的感慨與無奈, “往事不堪回首”。一縷白發,一個背影,勞燕分飛各西東,給作品蒙上了一層悲涼的色彩。
弗雷德里克是一個具有時代特征的典型人物,他代表了當時法國社會一代人的精神史,是他們情感經歷的一個典型縮影,是當時法國社會多余人的典型。福樓拜的成功之處還在于,他把主人公性格的塑造和他命運的描寫,同社會變革和重大歷史事件結合在一起。《情感教育》反映了1840年至1867年間長達四分之一個世紀的法國社會生活,特別是1848年的革命,向讀者展現了一幅錯綜復雜、跌宕起伏、波瀾壯闊的社會畫面。革命爆發時,弗雷德里克在街頭目睹了群眾反抗金融貴族的集會,受革命熱情的感染,采取支持革命的態度,并積極為報紙寫文章,甚至要參加議員競選。當六月起義被鎮壓時,他退縮了,躲在楓丹白露與蘿莎奈特游山逛景,盡情享樂;當路易·波拿巴政變的時候,他更是往返于蘿莎奈特和當布勒茲夫人這兩個女人之間,忙得不亦樂乎。他由個人幻想的破滅而心灰意冷,對國家大事漠然置之。福樓拜通過弗雷德里克的失敗經歷,巧妙地反映了資產階級社會對年輕人的不良影響,揭示了那個使一部分資產階級青年意志渙散、貪圖享樂,乃至最終成為社會廢物的時代。
小說的結尾,弗雷德里克和好友戴洛里耶,在經過離離合合之后言歸于好,兩人相對坐在火邊回憶往昔舊事。一個夢想得到愛情,另一個夢想擁有權力,都以失敗收場。當繁華落盡一切如過眼云煙時,他們總結一生,得到一個共同的結論: 兩人都虛度了年華。福樓拜讓書中的人物對自己的一生進行了概括和總結,既實現了自己一貫奉行的客觀主義,也給讀者留下一個耐人尋味的結局。
(趙廣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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