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1905年9月的最后一天,彼得堡,年過花甲的貴族參政員阿波羅·阿勃列烏霍夫像往常一樣乘上轎式馬車去機關(guān)上班。馬車的四壁把他與周圍喧囂的世界隔絕了,這個重要機構(gòu)的首腦,完全沉浸在各種各樣的文件之中,幻想用文件和命令把風(fēng)雨飄搖的俄羅斯管制得服服帖帖。三年前,他的妻子安娜·彼得羅夫娜跟一個意大利演員私奔西班牙,為此他辭退了幾乎所有的仆人以保持貴族老爺?shù)捏w面。他的兒子尼古拉正在上大學(xué),由于不滿現(xiàn)實,竟然向一個恐怖組織許諾給予幫助。為了報復(fù)沙龍女主人索菲婭的嘲弄,他穿起了紅色多米諾斗篷扮演小丑。一天,恐怖組織派年輕的平民知識分子杜德金給尼古拉送來一個裝有定時炸彈的沙丁魚罐頭盒,要他保管。尼古拉將罐頭盒帶回了家。過后,他接到用定時炸彈炸死他父親的命令。尼古拉想拿出罐頭盒看看,一不小心啟動了定時裝置。他立即去找杜德金,表示拒絕命令。杜德金經(jīng)過思考和調(diào)查,確信這個荒唐的命令是混進(jìn)革命隊伍的利潘琴科故意破壞革命黨的形象,于是瘋狂地殺死了利潘琴科。阿勃列烏霍夫把這個罐頭盒當(dāng)作玩具拿到了自己的書房里。這時,私奔三年的安娜·彼得羅夫娜被情人拋棄,回到了彼得堡,一家人喜慶重逢。突然一聲巨響,房子被炸得七零八落。沒有人受傷,但阿勃列烏霍夫卻從此成了癡呆。
【作品選錄】
毛毛細(xì)雨落在大街小巷,落在人行道和房屋頂上;冰冷的雨水順著鐵皮溝槽往下淌。
毛毛細(xì)雨落在過往的行人身上: 使他們得了流行性感冒: 各種各類流行性感冒同塵埃般細(xì)小的雨珠子爬進(jìn)翻起的領(lǐng)子里: 中學(xué)生,大學(xué)生,官吏,軍官和一個人的領(lǐng)子;而這個人(通常說的居民吧)正憂郁苦悶地左顧右盼著;他正以自己陰沉沉疲倦的臉對著大街;他戰(zhàn)勝了無限,沒有任何怨言——在像他那樣的人組成的無限的人群流動中,向無限的大街順流而去—— 在奔馳、轟隆聲、急促不安和四輪小馬車中間,在街頭報販不停的大嗓門叫賣聲中聽著遠(yuǎn)處傳來悅耳的汽車?yán)嚷暫图t黃色有軌電車越來越響(然后又減弱)的鳴叫聲。
他從一個無限出來,跑進(jìn)另一個無限里;然后磕磕絆絆到了濱河處;在這里,一切都停住了: 悅耳的汽車?yán)嚷暎t黃色的有軌電車及這個有各種各樣可能性的人;這里既是陸地的盡頭,又是無限的終極。
可是在那邊,那邊: 深遠(yuǎn)處,略帶綠色的煙霧;島嶼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從難以設(shè)想的遠(yuǎn)處,顫顫抖抖地顯露出來并變得低矮了;土地在變低;建筑物在變低;原來是——水位降低了,于是剎那間都涌出在水面上: 深遠(yuǎn)處,略帶綠色的煙霧;而那黝黑黝黑的尼古拉耶夫斯基橋,正好在這略帶綠色的煙霧上面,它在霧中鳴響,顫抖著,向遠(yuǎn)處奔去。
在這陰暗的彼得堡的早晨,一幢黃色的豪華房子里,一道道笨重的門都打開了: 黃色房子的窗戶對著涅瓦河。一位臉刮得干干凈凈、領(lǐng)口帶金絲飾紐的仆人從前廳跑出來,給馬車夫遞了個信號。幾匹帶黑色圓斑的灰馬立刻到了大門口;它們拉的是一輛轎式馬車,馬車上有個突出的古老貴族徽章: 一頭正把騎士頂起的獨角獸。
體態(tài)矯健的地段警官剛好從臺階旁邊走過,他發(fā)愣了,筆直地站在那兒: 長著一張吸墨器模樣和石頭般板著的臉的阿波羅·阿波羅諾維奇·阿勃列烏霍夫,穿著灰大衣,頭戴黑色高筒大禮帽,正快步走下臺階,并邁著更快的腳步跳上轎式馬車的踏腳板,他邊走邊把手伸進(jìn)黑麂皮手套里。
阿波羅·阿波羅諾維奇·阿勃列烏霍夫投過短暫、茫然的目光,看了看地段警官、轎式馬車、馬車夫、黝黑的大橋及涅瓦河四周,那里依稀露出霧蒙蒙煙囪林立的遠(yuǎn)方;瓦西列夫斯基島從那里不安地眺望著。
一身灰裝的仆人急忙把馬車門關(guān)上。轎式馬車急速駛進(jìn)霧中;被偶然路過這里所見到的一切驚呆了的地段警官,在急速奔去的馬車背后——轉(zhuǎn)過頭去對著臟兮兮的漫霧張望了好久好久;他嘆了一口氣,走了;這位地段警官的肩膀很快消失在漫霧中了,所有的肩膀,所有的背部,所有陰憂的臉和所有黑黝黝濕淋淋的遮簾、傘罩也同時消失在漫霧中了。可敬的仆人也朝那邊看了看,他左看右看,看了看橋,看了看涅瓦河四周,那里依稀露出霧蒙蒙煙囪林立的遠(yuǎn)方,瓦西列夫斯基島從那里不安地眺望著。
在這一開頭,為了給讀者介紹一場戲劇性事件的故事地點,我只好打斷自己敘述的線索。事先得糾正一處無意中出的差錯;出差錯的不是作者,而是作者那支筆: 這是一千九百零五年;當(dāng)時城里還沒有通有軌電車。
“喂,喂……”
這是馬車夫在吆喝……
接著便是轎式馬車經(jīng)過后向四處飛濺的污泥漿水。
臟兮兮、灰黑色的伊薩基——開始是暗淡模糊地,然后一下子驟然從天而降——坐落在只有潮濕煙霧彌漫浮游的地方;先模模糊糊,然后變得完全清晰的,還有: 騎在馬上的尼古拉國王紀(jì)念像;金屬鑄成的國王,一身近衛(wèi)軍裝束;在紀(jì)念碑的臺座處開始從漫霧中顯露出尼古拉的高大身軀,他頭上那頂毛茸茸的帽子又被淹沒在漫霧中。
轎式馬車正向涅瓦大街駛?cè)ァ?/p>
阿波羅·阿波羅諾維奇·阿勃列烏霍夫搖搖晃晃坐在錦緞坐墊上;垂直的四壁把他同街上的嘈雜混亂隔開;因此,他看不見人群的流動,看不到就在那個十字路口出售的小雜志,它們的紅色封面可惜被淋濕了。
規(guī)整和勻稱,使參政員那因為家庭生活的不和諧和我們國家機器的輪子總是無可奈何地在原地打轉(zhuǎn)而過分激動緊張的神經(jīng),平靜了下來。
和諧的簡單明了,是他特有的偏愛。
他最喜歡筆直的大街;這條大街使他想到生命的兩點之間時間的流動,還使他想起一點: 所有其他的城市都好像是許多木頭房子擠在一塊兒,而彼得堡卻同其他所有城市有著驚人的區(qū)別。
又濕又滑的大街: 那里的房子都是五層的,像一個個立方體,連接成規(guī)規(guī)整整的一排;這樣的一排與生命之線只有一個不同: 它沒有終點,也沒有起點;這里,一個鉆石勛章屢次獲得者的人生旅途的中心,對許多達(dá)官顯貴來說便是人生道路的終結(jié)。
每當(dāng)參政員那個漆得晶光锃亮的立方體在涅瓦大街上箭一般地飛馳而過時,他心頭便會感奮不已: 在那里,在窗外,可以看到房子的門牌號碼;還有不斷過往的人群;那邊,在那里——在晴朗的日子,很遠(yuǎn)很遠(yuǎn)處在耀眼地閃閃發(fā)亮: 建筑物上的金尖頂、云彩、緋紅的落日霞光;從那里,在霧天,——什么也看不見,也看不見人。
而那里原來是——一些線條: 涅瓦河、島嶼。在遙遠(yuǎn)的過去,確切地說,當(dāng)在雜草叢生的沼澤地上建起大樓、出現(xiàn)桅桿和高高的尖頂,它們的雉堞鉆進(jìn)潮濕、淡綠色漫霧的時候——
——有位終身漂泊的荷蘭船長駕駛著他那艘不吉利的帆船從陰沉沉的茫茫波羅的海和德國海駛向彼得堡,以便用欺騙手段在這里建立一塊霧蒙蒙的陸地,并把聚集起來的云濤稱作島嶼;這位荷蘭人從這里燃起小酒館的鬼火,二百年來把信仰東正教的人民吸引到這些地獄般的小酒館里,傷風(fēng)敗俗,擴(kuò)散傳染病……
不吉利的帆船開走了。地獄般的小酒館可留下來了。長年來,信東正教的人民在這里昏昏沉沉地嗜酒縱飲: 島嶼上就這樣出了個低能的家族——人不人,鬼不鬼的,——他們定居在兩個敵對世界的交接點上。
阿波羅·阿波羅諾維奇不喜歡島嶼: 那里的居民——粗野的工人;每天早上成千上萬地一群群步履艱難地走進(jìn)煙囪林立的工廠;而且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知道,那里正在散發(fā)勃朗寧手槍;還有別的什么東西。阿波羅·阿波羅諾維奇想: 住在島上的人已經(jīng)成了俄羅斯帝國的居民;他們那里也進(jìn)行了人口普查: 他們有編上門牌號碼的住房、地段、官方機關(guān);住在島上的人——律師、作家、工人、警察局官員;他們自以為是彼得堡人,但是他們,處于混沌中的人,在聚集的云朵里威脅著帝國京都的安全……
阿波羅·阿波羅諾維奇不愿再往下想: 不安分的島嶼——要壓制,壓制!得用巨大的橋把它們固定在陸地上,用箭頭似的大街從各個方向把它們穿透……
于是瞧,一個從事國務(wù)活動的人正充滿幻想地望著那邊的漫霧,同時感到自己從轎式馬車的黑色立方體里突然向四面八方擴(kuò)展開來,在漫霧上空飛翔;他而且希望馬車直朝前奔馳,希望迎面而來的都是大街——一條接一條的大街,希望地球的整個表面都被灰暗的房子立方體死死壓蓋著,就像被許多條蛇盤纏著;他希望被無數(shù)大街?jǐn)D得緊緊的整個大地在遙遙無邊的線形奔馳中因為垂直定理的作用而中斷,成為一張由互相交織的直線構(gòu)成的無邊大網(wǎng);希望這一條條縱橫交叉的大街構(gòu)成的大網(wǎng)會擴(kuò)展成世界規(guī)模,那上面是無數(shù)個正方形和立方體: 每個正方形一個人,以便……以便……
在所有這些平衡對稱的線條之后,正方形——這樣的圖形使他慢慢平靜了下來。
他常常處于久久不思不想的觀察之中: 錐形體,三角形體,平行六面體,立方體,梯形體。只要一觀察到平截圓頭錐形體,他便會感到惶恐不安。
對曲線,他就不能容忍了。
在這里,在轎式馬車?yán)铮⒉_·阿波羅諾維奇置身在黑色優(yōu)美的和用錦緞扎得緊緊的立方體中心,無所用心地久久享受著馬車四壁帶給他的滿足: 阿波羅·阿波羅諾維奇生來就是個孤獨封閉的人;唯有對國家平面幾何學(xué)的愛,才使他擔(dān)任多方面的重要職務(wù)。
…………
一條又濕又滑的大街同一條又濕又滑的大街交叉著,交叉處成九十度直角;兩條線的交叉點上,站著一位警察……
那里也矗立著這樣的大樓,那里也流動著這樣灰溜溜的人群,那里也彌漫著這樣淡綠色黃兮兮的煙霧。那里,人們一門心思地在奔跑,人行道在竊竊私語,發(fā)出沙沙沙的響聲;防雨套鞋磨擦著地面;居民們的鼻子神氣地浮動。許許多多的鼻子在流動: 鷹鉤鼻、鴨嘴鼻、雞嘴鼻,淡綠色的鼻子、白鼻子;從這里經(jīng)過的也有完全沒有鼻子的;人們從這里走過,有一個人走的,成雙成對走的,也有三個四個人一起走的;一頂圓頂禮帽接著一頂圓頂禮帽: 圓頂禮帽,帶羽毛的帽,大檐帽;大檐帽,大檐帽,帶羽毛的帽;三角制帽,高筒大禮帽,大檐帽;一塊頭巾,一把陽傘,一根羽毛。
但是,與同一條奔馳的大街并行的,有一條帶著同樣一排盒子形狀的物體、同樣的號碼和同樣的云朵的奔馳的大街,還有同樣的一位官員。
這是一種無限,它存在于奔忙的大街的無限之中,而奔忙的大街的無限又帶有融入奔忙的、縱橫交錯的陰影的無限之無限。整個彼得堡就是n次冪的大街的無限。
在彼得堡外面呢——什么也沒有。
生活在島上的人那種賊頭賊腦的機靈勁兒,使你們感到吃驚;他們的臉比所有陸地上的人顯得年輕和蒼白;有個島上的人——某個平民知識分子要穿過門縫進(jìn)來了: 也許是留小胡子的;瞧著吧,他會請求到的——為武裝工廠的工人;他聊天,放低聲音說話,竊竊笑了起來,因為您答應(yīng)他了;于是,從此您晚上再也別想睡覺了;您整個屋里都在聊天,放低聲音說話,竊竊地笑起來: 這是他,島上的人——留一撮小黑胡子的那個神秘莫測的陌生人,——老也不見他來;他已經(jīng)——在外省了;你瞧——遙遠(yuǎn)的縣城那邊已經(jīng)開始議論紛紛、放低聲音說話了;在遙遠(yuǎn)的縣城那邊,俄羅斯——已經(jīng)開始大聲議論紛紛了。
那是九月的最后一天。
在瓦西列夫斯基島上的十七條深處,透過煙霧可以看到一幢灰色的大樓;一條臟亂的暗梯從小院通到屋里: 設(shè)有好幾道門;其中的一道門開了。
留小黑胡子的陌生人走到門口。
陌生人隨手關(guān)好門,開始慢慢往下走;他從五層樓的高處,小心翼翼地順著梯子往下走;一個不能說小卻也不很大、外面用一塊紅色的帶脫毛野雞圖案貼邊的臟兮兮的方巾包著的包裹,在他的一只手上均勻地?fù)u晃著。
我的這位陌生人對這個包裹特別小心。
那梯子不用說自然很暗,還掉著許多黃瓜皮和被腳踩了多遍的白菜葉子。留小黑胡子的陌生人在梯子上滑了一交。
當(dāng)時他一只手抓住梯子欄桿,另一只手(提著包裹的)慌慌張張在空中劃了道曲線;不過,劃曲線的其實是他的胳膊肘: 我這位陌生人顯然是想保護(hù)包裹不至于出什么令人傷心的意外——不至于一下子摔倒在石砌階梯上,因為他那胳膊肘的動作顯示出技巧運動員般真正高超的靈活性: 那動作的微妙靈巧讓人察覺出他的某種本能。
然后,不巧遇到肩上扛著一捆山楊木劈柴正順著梯子上來的院子管理員。因為被擋住了去路,留小黑胡子的陌生人再一次特別表現(xiàn)出對自己那個包裹的命運的微妙愛護(hù),生怕它被劈柴碰著;包裹里放的該是很容易打碎的東西。
不然的話,我這位陌生人的舉止就無法理解了。
當(dāng)這位重要的陌生人小心翼翼地下到后門出口處時,有只黑貓在他腳旁撲哧一聲豎起尾巴攔路跑過,在他腳跟前留下一堆雞內(nèi)臟;我這位陌生人的臉抽搐了一下;他的腦袋神經(jīng)質(zhì)地往后一仰,露出脖子上細(xì)嫩的皮膚。
這是美好時光富家女子特有的動作,那時候她們開始覺得很渴: 喝了醋和吮了檸檬后,她們便用一個異常的動作顯露出招人喜歡的蒼白的臉。
一些受失眠癥折磨的當(dāng)代年輕人有時表現(xiàn)出來的,正是這樣的動作。這位陌生人就患有失眠癥: 他過夜的地方總有一股煙味暗示了這一點: 還有皮膚細(xì)嫩的臉上那種稍稍發(fā)青的光澤,也證明了這一點,——我的這位陌生人的皮膚真細(xì)真嫩,要不是留著一撮小黑胡子,你們大概會把他看成是位喬裝的小姐。
瞧這位陌生人——他已經(jīng)來到鋪瀝青的四方形小院里,周圍盡是些多窗戶的五層樓龐然大物。院子中央放著受了潮的山楊木劈柴;從這里可以看到被風(fēng)呼呼吹著的十七條的一段。
線條!
只有在線條中,還保留下對彼得時期的彼得堡的記憶。
彼得當(dāng)年曾經(jīng)在沼澤地上拉了許多平行的線條;順著這些線條,有的給鋪了花崗巖,有的給砌上石板,而有的,建起了木柵欄。彼得時期那里許多平行筆直的線條,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彼得的線條改變成了以后時期的線條: 葉卡捷琳娜時期的環(huán)形線條,亞歷山大時期的白色大理石柱廊建筑。
只有這里,在龐然大物之間,還保留下彼得時期的小房子;瞧,那不是原木小房子嗎;那不是——綠色的小屋嗎;而那——藍(lán)色的平房,掛著鮮紅的“食堂”牌子。這里還可以聞到各種各樣撲鼻而來的氣味: 海鹽味,鯡魚味,繩索味,皮夾克味,卷煙味及沿海的粗油布味。
線條!
它們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化: 這些嚴(yán)峻的日子給它們帶來了多大的變化!
陌生人記起來了: 夏天的六月傍晚,瞧,不正是那幢亮晶晶小屋的那個小窗口中,有個老太婆不停地嚼著兩片嘴唇: 打八月份起,那扇小窗關(guān)上了;到了九月,人們就抬來了一口蓋著錦緞的棺材。
他想,生活在急劇惡化,工人群眾很快——就沒有吃的了;彼得堡正以自己筆直的大街,連同它們兩側(cè)矗立的磚砌高樓,從橋那邊直逼這里;那一排排巨人般的高樓,很快將無恥和卑鄙地把全部島上的貧民埋葬在地下室或頂屋閣樓里。
我的這位島上來的陌生人,對彼得堡早就恨透了: 那里,彼得堡正挺立在云濤之中;那里的高大建筑物,也在飄忽;那里的高大建筑物上,好像有個兇惡、陰郁的人正陷入沉思,他呼出的氣息仿佛花崗巖和石頭般的冰塊死死壓住了當(dāng)年曾經(jīng)草木茂密的島嶼;那個陰郁、威嚴(yán)、冷酷的人,正在那里從悲號混亂中用石頭般的目光凝神盯著,拍打著翅膀瘋狂地騰空而起;他從漫霧中顯露出: 一個頭顱和兩只耳朵,用重要的決定鞭打島上的貧民;不久前有本小雜志封面上畫的一個人,正是這樣。
陌生人想到這種情況,縮在口袋里的一只手握緊了拳頭;他回想起那通令,并想到樹葉正在凋謝: 我這位陌生人全都知道,能把那通令背出來。這些落下的葉子——對許多人來說是最后的幾片樹葉了: 我的這位陌生人——成了個稍稍發(fā)青的影子。
…………
我們不過自己說說: 啊,俄羅斯人,俄羅斯人!你們別把島上那群不穩(wěn)定的影子放進(jìn)自己屋里!提防著點島上的人!他們有了在帝國自由定居的權(quán)利: 要知道,為此架設(shè)了一座座橫跨勒忒河的通向島嶼的黑的和灰的橋。得把它們拆掉……
晚了……
警察還沒有想打開尼古拉耶夫斯基橋: 橋上擁滿了影子;這些影子之間又增加了一個陌生人的影子。一個不能說小卻也不很大的包裹,在影子的一只手上均勻地?fù)u晃。
(靳戈、楊光 譯)
注釋:
即伊薩基大教堂,1818—1842年建成,位于涅瓦河?xùn)|側(cè)。
即尼古拉一世紀(jì)念像,1856—1859年建成,位于伊薩基廣場。
歐洲神話形象,他命中注定在大海里漂蕩而不能靠岸,凡同他相遇者都得船翻人亡;這里提到這個形象,帶有影射彼得一世的意思。
據(jù)果戈理短篇小說《鼻子》(1836),該作品寫一個熱衷于升官發(fā)財?shù)男」倮魜G失了鼻子。
遵照彼得一世的指示,建設(shè)瓦西列夫斯基島時的街道都是直的,中間貫穿許多條平行的運河;這個計劃后來沒有完全實現(xiàn),而沿運河的馬路,后來被稱為“條”。
希臘神話中的河,也稱“忘川”、“冥河”,河水能使靈魂忘卻人世間的苦難。
彼得堡市內(nèi)有許多橋,每當(dāng)夜間過往的車輛行人稀少后定時將橋打開,便于太高或有高桅桿的船只通過。
【賞析】
長篇小說《彼得堡》出版于1916年,是安德列·別雷的代表作,也是世界文學(xué)史上最早的意識流小說之一。
小說的背景是1905年10月彼得堡的革命暴動,有兩個主人公,一個是彼得堡的高級官僚阿波羅·阿波羅諾維奇·阿勃列烏霍夫,一個是平民知識分子亞歷山大·伊萬諾維奇·杜德金。他們的偶然相遇和必然敵對,構(gòu)成了彼得堡這個按照個人意志建造的城市的基本特征。小說并不以情節(jié)見長,而是借助于人物的矛盾沖突展示光怪陸離的彼得堡世界,特別是意識流動中的彼得堡。
參政員阿勃列烏霍夫是一個機構(gòu)的首腦,冷漠無情,一心一意打擊敵對黨派,企圖把整個俄羅斯帝國納入他的各式文件的管治之下。為此造成了兩個嚴(yán)重后果: 妻子安娜·彼得羅夫娜受不了他的冷漠,跟一個意大利演員私奔去了西班牙;正在上大學(xué)的兒子尼古拉也跟他格格不入。阿勃列烏霍夫最后因炸彈爆炸,成了白癡。
阿勃列烏霍夫的形象首先讓人們想起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的男主人公卡列寧,他們一樣的“兢兢業(yè)業(yè)”,一樣的冷漠無情,一樣把自己的家庭搞得亂七八糟,以至于老婆(都叫安娜)跟人私奔。所不同的是安娜·卡列尼娜離開家庭后再沒有回來,被情人拋棄的安娜·彼得羅夫娜又回到了丈夫和兒子身邊。阿勃列烏霍夫的另一個先驅(qū)是契訶夫筆下的“套中人”別里科夫。他們都膽怯地把自己封閉在套子里,所不同的是別里科夫害怕生活中的任何變化,膽戰(zhàn)心驚地看著周圍的世界,慣走直線的阿勃列烏霍夫則不斷地發(fā)布各種命令,簽署各種文件,并借助于強大的官僚機器和發(fā)達(dá)的郵政系統(tǒng)傳播到帝國的每一個角落。
當(dāng)然,象征主義的意識流小說《彼得堡》對于阿勃列烏霍夫的描繪遠(yuǎn)遠(yuǎn)不同于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中的卡列寧和別里科夫。因為卡列寧和別里科夫是作為富有個性的人出現(xiàn)在敘事中的,而阿勃列烏霍夫則像小說所有人物一樣是象征的下意識形式,是流動的影子。甚至彼得堡本身也只是一種象征,是矗立在河口島嶼上的幻影,甚至島嶼也是由云濤聚集而成的。
平民知識分子亞歷山大·杜德金就是居住在這種島嶼上的孤獨的革命者。他是一個堅定不移的革命家,曾經(jīng)流放西伯利亞,但他又逃了回來,利用假身份證潛居彼得堡繼續(xù)他的反抗行動。但他所屬的革命政黨是一個輕率的恐怖組織,又有沙皇政府的密探利潘琴科混入了黨內(nèi)成了他的直接上司。利潘琴科以保護(hù)他為由把他與周圍的人群隔離了開來,并整天拉著他在各處小酒館游蕩,企圖把他變成酒鬼。渾然不覺的杜德金繼續(xù)著他的革命夢想,他本人也確實生活在夢境與現(xiàn)實的邊緣里,面色蒼白,患失眠癥,幾乎喪失了與他人交往的機會和能力。他對于貴族階級的仇恨和對于工人階級的同情,與其說是革命的理論使然,不如說是天生的本能。他憤世嫉俗,并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表示自己的憤怒和瘋狂——殺死妨礙革命的叛徒。
但是,不論阿勃列烏霍夫還是杜德金,都不是這部小說的真正主人公,因為說到底他們都只是些影子。他們在彼得堡的大街上游蕩,彼得堡也因此進(jìn)入了他們的意識,隨著他們意識的流動而閃爍變幻,成為一種想象的意識形式。在這個由各種知覺和下意識構(gòu)筑的景象中,彼得大帝的銅像和尼古拉沙皇的銅像似乎活了,人工建造的伊薩基大教堂和各種各樣的橋梁以及非人工的島嶼也活了,漫溢出迷人的生機。
《彼得堡》的敘述手法是非常奇特的,在整個象征的構(gòu)架中展示細(xì)膩的意識流描寫,使閱讀過程充滿語言的張力和審美感覺的變幻。《彼得堡》除了開場白和尾聲外,共八章,這里節(jié)選的是第一章中的一段,并沒有什么故事情節(jié)可言,而是主人公阿勃列烏霍夫離開家到機關(guān)上班途中看到的景象、想象和各種潛意識活動,頗能體現(xiàn)《彼得堡》敘事的特點。
作者首先展示煙雨蒙蒙的彼得堡之秋。毛毛細(xì)雨落在大街小巷,落在過往的行人身上,但這些行人似乎不是具體的人,而是從一個無限走來,向另一個無限走去的“有各種各樣可能性的人”。彼得堡,1703年根據(jù)彼得大帝的命令建造,1712年成為俄羅斯帝國的首都,坐落在涅瓦河注入波羅的海的入海口,也就是坐落在陸地和大海的邊際,因此,這里既是陸地的盡頭,又是無限的終極。涅瓦河在入海時分出了許多岔道,于是在河口處形成多個獨立的島嶼。但又有許多橋梁把這些島嶼與大陸連接起來,把它們固定住。于是在作者筆下,橋“在霧中鳴響,顫抖著,向遠(yuǎn)處奔去”。就是在這樣的煙霧之中,出現(xiàn)了阿勃列烏霍夫的轎式馬車。馬車上突出的阿勃列烏霍夫家的族徽——“一頭正把騎士頂起的獨角獸”,暗示了阿勃列烏霍夫的為人和性格,頑固、死板,集中了西方的虛偽和東方的野蠻。就在革命即將爆發(fā)(一場戲劇性事件)的1905年9月底,阿勃列烏霍夫仍然用茫然的目光看著周圍的一切,沉浸在極端個人化的思緒之中。
阿勃列烏霍夫喜歡直線,討厭各種曲線,他坐在轎式馬車?yán)铮按怪钡乃谋诎阉稚系泥须s混亂隔開”,看不見街上的人群流動。他的轎式馬車,被作者稱為“漆得晶光锃亮的立方體”、“黑色立方體”、“黑色優(yōu)美的和用錦緞扎得緊緊的立方體”,完全適合這個孤獨封閉的人。封閉有何好處?作者說: “規(guī)整和勻稱,使參政員那因為家庭生活的不和諧和我們國家機器的輪子總是無可奈何地在原地打轉(zhuǎn)而過分激動緊張的神經(jīng),平靜了下來。”“和諧的簡單明了,是他特有的偏愛。”由于島嶼不符合規(guī)整和勻稱的特征,特別是由于島嶼上的居民是隨時準(zhǔn)備造反的貧民,使得阿勃列烏霍夫特別不安。在他看來,那個終身漂泊的荷蘭船長(影射彼得大帝)在這些島嶼上燃起了小酒館的鬼火,傷風(fēng)敗俗,擴(kuò)散傳染病。“那里正在散發(fā)勃朗寧手槍”,一句話就把問題的實質(zhì)暴露出來了。“不安分的島嶼——要壓制,壓制!得用巨大的橋把它們固定在陸地上。”他甚至希望“地球的整個表面都被灰暗的房子立方體死死壓蓋著”。接下來的描寫顯示了作者的意識流手法的嫻熟。主人公坐在馬車?yán)铮糁⌒〉牟AТ翱粗饷娴娜巳海牟辉谘桑谑蔷涂床坏饺耍豢吹礁魇礁鳂拥谋亲樱魇礁鳂拥拿弊樱?“許許多多的鼻子在流動: 鷹鉤鼻、鴨嘴鼻、雞嘴鼻,淡綠色的鼻子、白鼻子;從這里經(jīng)過的也有完全沒有鼻子的;人們從這里走過,有一個人走的,成雙成對走的,也有三個四個人一起走的;一頂圓頂禮帽接著一頂圓頂禮帽: 圓頂禮帽,帶羽毛的帽,大檐帽;大檐帽,大檐帽,帶羽毛的帽;三角制帽,高筒大禮帽,大檐帽;一塊頭巾,一把陽傘,一根羽毛。”
最后一段,作者展開他的生花妙筆,從各種角度描繪了另一個主人公——平民知識分子亞歷山大·杜德金的出場。作者暫時還沒有提到他的名字,只是稱他為“留一撮小黑胡子的那個神秘莫測的陌生人”,反復(fù)描寫他的形態(tài)、相貌和動作。而他的動作的輕便和靈巧,特別是他小心翼翼護(hù)持著的小包裹,也沒有指明它正是本部小說故事中的一個關(guān)鍵物件——神秘的沙丁魚罐頭盒,而是留下懸念給讀者猜測。這個陌生人恨透了彼得堡,而挺立在云濤之中的彼得堡有時以一個人的形象顯示出來: “那里的高大建筑物上,好像有個兇惡、陰郁的人正陷入沉思,他呼出的氣息仿佛花崗巖和石頭般的冰塊死死壓住了當(dāng)年曾經(jīng)草木茂密的島嶼;那個陰郁、威嚴(yán)、冷酷的人,正在那里從悲號混亂中用石頭般的目光凝神盯著,拍打著翅膀瘋狂地騰空而起;他從漫霧中顯露出: 一個頭顱和兩只耳朵,用重要的決定鞭打島上的貧民。”這個“陰郁、威嚴(yán)、冷酷的人”,其實也是影射和攻擊彼得大帝及其繼承者,他們的冷酷和威嚴(yán),把平民百姓變成了輕飄飄的影子,包括亞歷山大·杜德金本人,也變成了影子。但他握緊了拳頭,特別是他手上那個均勻搖晃著的小包裹,似乎很有希望使冷酷的花崗巖消失于無形。
(田全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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