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外省的大衛·賽夏從貪婪成性的父親手中高價接下日漸衰弱的印刷所,專心致力于廉價紙板的發明。他天性柔和,心地高尚,愛上了同學呂西安的妹妹夏娃。呂西安渴望躋身上流社會,靠其外表和才華贏得貴族特·巴日東太太的歡心,后隨她私奔巴黎。大衛一心為所愛的人謀幸福,并盡其所能籌款供給呂西安的奢侈花費。呂西安到巴黎很快就用盡了家人湊足的款項。受特·巴日東太太冷淡之后,他經濟拮據,后不聽朋友警告投身新聞界。筆桿子的力量一度讓他看到報紙的威風,但此后的浪子生活讓他進一步體會到“巴黎一切都由金錢決定”。他試圖改換姓氏敲開貴族社會大門,卻卷入黨派爭斗。他背叛自己所尊敬的朋友,也被那些受其攻擊的貴族斷送了前程。大衛原本安分守己的生活也因此受到牽連,并因呂西安拖欠的期票,跌入印刷所對手設置的陷阱,造紙發明幾乎拱手相送,科學理想也最終放棄。
【作品選錄】
一八二一年五月初,有一天下午兩點光景,四五個工人離開工場去吃飯,大衛和呂西安正站在通后院的玻璃門后。學徒關上臨街那扇裝著小鈴的門,大衛仿佛受不住紙張,墨缸,印刷機和舊木料的氣味,把呂西安拉往后院。兩人坐在葡萄棚下,地位正好望得見工場里是否有人進來。陽光在葡萄藤中閃爍浮動,籠罩著兩個詩人,有如神像背后的光輪。那時,兩種個性兩副面貌的對比格外顯著,給大畫家看了準會技癢。長相像大衛那樣的人注定要作劇烈的斗爭,不管是轟轟烈烈的斗爭還是無聲無息的斗爭。寬廣的胸部,結實的肩膀,同各部分都很豐滿的身體完全配合。肥胖的臉上血色很旺,帶些紫色,脖子粗壯,一大堆烏黑的頭發: 粗看像波瓦洛贊美的那種教區委員;可是你再看一下他厚嘴唇上的皺紋,下巴上的窩兒,方鼻子的模樣,鼻子兩半邊的騷動的表情,尤其那雙眼睛,不難發覺他有一股專一的愛情在不斷燃燒,還有思想家的智慧,憂郁而熱烈的性情;他的頭腦能縱覽全局,又能洞察幽微,分析的能力使他對純粹空想的樂趣容易感到厭倦。臉上有天才的閃光,也有火山腳下的灰燼;使他深深感覺到自己在社會上毫無地位,所以臉上看不出一點兒希望;多少杰出的人都是為了身世低微,沒有財產而壓在底下的。雖然印刷和知識密切相關,大衛卻討厭他的行業。這個身體笨重的西蘭納陶醉在詩歌和科學中間,借此忘掉外省生活的苦悶。在這樣一個人物身邊,呂西安的優美的姿勢真像雕塑家設計的印度酒神。他臉上線條高雅,大有古代藝術品的風味: 希臘式的額角和鼻子,女性一般的皮膚白得非常柔和,多情的眼睛藍得發黑,眼白的鮮嫩不亞于兒童。秀麗的眼睛上面,眉毛仿佛出于中國畫家的手筆,栗色的睫毛很長。腮幫上長著一層絲絨般的寒毛,色調正好同生來蜷曲的淡黃頭發調和。白里泛著金光的太陽穴不知有多么可愛。短短的下巴頦兒高貴無比,往上翹起的角度十分自然。一口整齊的牙齒襯托出粉紅的嘴唇,笑容像凄涼的天使。一雙血統高貴的漂亮的手,女人看了巴不得親吻,隨便做個動作會叫男人服從。呂西安個子中等,細挑身材??此哪_,你會疑心是女扮男裝的姑娘,尤其他的腰長得和女性一樣,凡是工于心計而不能算狡猾的男人,多半有這種腰身。這個特征反映性格難得錯誤,在呂西安身上更其準確。他的靈活的頭腦有個偏向,分析社會現狀的時候常常像外交家那樣走入邪路,認為只要成功,不論多么卑鄙的手段都是正當的。世界上絕頂聰明的人必有許多不幸,其中之一就是對善善惡惡的事情沒有一樣不懂得。
兩個年輕人因為處的地位特別低,愈加用自命不凡的態度批判社會;懷才不遇的人要報仇泄憤,眼界總是很高的。他們的結局因之比命中注定的來得更快,灰心絕望的情緒也更難堪。呂西安書看得不少,作過許多比較;大衛想得很多,思考很多。印刷商盡管外表健康,粗野,卻秉性憂郁,近于病態,對自己取著懷疑的態度;不比呂西安敢作敢為,性情輕浮,膽量之大同他軟綿綿的,幾乎是嬌弱的,同時又像女性一般嫵媚的風度,毫不相稱。呂西安極其浮夸,莽撞,勇敢,愛冒險,專會夸大好事,縮小壞事;只要有利可圖就不怕罪過,能毫不介意的利用邪惡,作為進身之階。這些野心家的氣質那時受著兩樣東西抑制: 先是青春時期的美麗的幻想,其次是那股熱誠,使一般向往功名的人先采用高尚的手段。呂西安還不過同自己的欲望掙扎,不是同人生的艱苦掙扎,只是和本身的充沛的精力斗爭,不是和人的卑鄙斗爭;而對于生性輕浮的人,最危險的就是卑鄙的榜樣。大衛惑于呂西安的才華,一邊佩服他,一邊糾正他犯的法國人的急躁的毛病。正直的大衛生來膽小,同他壯健的體格很不調和,但并不缺少北方人的頑強。他雖然看到所有的困難,卻決意克服,絕不畏縮;他的操守雖然像使徒一般堅定,可是心地慈悲,始終寬容。在兩個交情悠久的青年之間,一個是對朋友存著崇拜的心,那是大衛。呂西安像一個得寵的女子,居于發號施令的地位。大衛也以服從聽命為樂。他覺得自己長得笨重,俗氣,朋友的俊美已經占著優勢了。
印刷商心上想:“牛本該耐性耕種,鳥兒才能無憂無慮的過活。讓我來做牛,讓呂西安做鷹吧。”
兩個朋友把前途遠大的命運聯在一起,大約有三年光景。他們閱讀戰后出版的文學和科學的名著,席勒,歌德,拜倫,瓦爾特·司各特,約翰-保爾,貝爾才里于斯,大維,居維埃,拉馬丁等等的作品。他們用這些融融巨火鼓舞自己,寫一些不成熟的作品做嘗試,或者開了頭放下來,又抱著滿腔熱誠再寫。他們不斷的工作,青春時期的無窮的精力從來不松懈。兩人同樣的窮,也同樣的熱愛藝術,熱愛科學,忘了眼前的苦難,專為未來的榮名打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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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小時以來,呂西安聽見樣樣要靠金錢決定。不論在戲院里,書店里,報館里,從來不提藝術和榮譽。造幣廠的大錘子連續不斷的砸在呂西安的頭上心上。樂隊奏著序曲,他不禁把池子里亂哄哄的掌聲和噓叫聲,跟他在大衛的印刷所里體會的,恬靜純潔,詩意盎然的境界,作一個對比: 那時他和大衛只看到藝術的神奇,天才的光輝的勝利,翅膀潔白的榮譽女神。他回想到小團體中的晚會,亮出一顆眼淚。
埃蒂安納·羅斯多問道:“你怎么啦?”
呂西安回答說:“我看見詩歌掉在泥坑里。”
“唉!朋友,你還有幻想?!?/small>
“難道非得在這兒卑躬屈膝,侍候大腹便便的瑪蒂法和加繆索,像女演員侍候新聞記者,我們侍候出版商一樣嗎?”
“小朋友,”埃蒂安納咬著呂西安耳朵,指著斐諾說:“你瞧這個蠢家伙,既沒思想,也沒才氣,可是貪得無厭,只想不擇手段的發財,做買賣精明厲害,在道利阿鋪子里要我四分利,還好像幫了我的忙……他收到一些有才氣的青年寫的信,為了一百法郎不惜向他下跪?!?/small>
呂西安厭惡透了,心里一陣抽搐,想起留在編輯室綠呢桌毯上的那幅漫畫: 斐諾,我的一百法郎呢?
“還是死的好!”他說。
“還是活的好!”埃蒂安納回答。
幕啟的時候,經理站起身來,往后臺吩咐事情去了。
于是斐諾對埃蒂安納說:“道利阿答應了,周報三分之一的股子歸我,付他三萬法郎現款,條件是我擔任經理兼總編輯。這樁買賣好極了。勃龍臺告訴我,上面正在起草限制新聞事業的法案,只允許現有的報紙維持下去。半年之內,要花一百萬才能辦一份新的報刊。所以我馬上決定了,雖然手頭只有一萬法郎。要是你能叫瑪蒂法拿出三萬來買我一半股份,就是說認六分之一的股子,我讓你當我小報的主編,兩百五十法郎一月薪水。對外由你出面。編輯部的權我是始終不放棄的,我的利益也全部保留,只是表面上脫離關系。稿費作五法郎一欄算給你;你只付三法郎,再加上一些不要報酬的稿子,你每天有十五法郎外快,一個月就是四百五。報紙對人對事或者攻擊,或者保護,都由我決定;你要放交情,出怨氣,也可以,只消不妨礙我的策略。我或許加入政府黨,或許加入極端派,此刻還不知道;可是我同自由黨的關系暗地里仍要維持。因為你直心直腸,我什么話都告訴你了。我替另外一份報紙跑的國會新聞,說不定將來要讓給你,我怕兼顧不了。所以你得利用佛洛麗納做牽線工作,要她狠狠的逼一逼藥材商;萬一我湊不足款子,必須在四十八小時以內退股。道利阿把另外三分之一讓給他的印刷所老板和紙店老板,作價三萬。他白到手三分之一股子,還賺進一萬,因為他統共只付出五萬。可是一年之內,這份周報賣給宮廷好值二十萬,假如宮廷真像外面說的那么聰明,想削弱新聞界的力量的話。”
羅斯多道:“你運氣真好?!?/small>
“要是你嘗過我從前的苦處,就不會說這句話了。在這個時代,我倒的楣簡直無法挽回: 我是一個帽子師傅的兒子,我爹至今還在公雞街上開店。要我出頭,只有來一次革命,否則就得掙上幾百萬家私。不知道這兩樁事情比起來,是不是革命還容易一些。如果我姓了你那朋友的姓,事情就好辦了。噓!經理來了,再見,”斐諾說著站起身子?!拔乙细鑴≡海魈煲藳Q斗也難說: 我寫了一篇稿子,簽上一個F,把兩個舞女大大攻擊了一陣。她們都有將軍撐腰。我向歌劇院老實不客氣開火了?!?/small>
“啊!為什么?”經理問。
“是嗎,個個人都同我斤斤較量,”斐諾回答,“這個減少我的包廂,那個不肯訂五十份報紙。我給歌劇院送了最后通牒,要他們付一百份訂報費,每月給我四個包廂。要是成功了,我就有八百訂戶,一千份報紙的收入。我有辦法再找兩百訂戶,明年正月就有一千二了……”
經理說:“這樣下去,你要叫我們破產了。”
“你訂了十份報就叫苦嗎?我已經要《立憲報》替你登出兩篇捧場文章。”
經理說:“我不怨你啊?!?/small>
斐諾接著說:“羅斯多,明兒晚上在法蘭西劇院聽你回音。那邊有新戲上演;我沒空寫稿,報館的包廂給你吧。我有心作成你,你為我累得滿頭大汗,我很感激。番利西安·凡爾奴愿意放棄一年薪水,出兩萬法郎買我報紙三分之一的股份;我可喜歡一個人做主。再會了。”
呂西安對羅斯多說:“這個人姓斐諾倒也名副其實?!?/small>
“噢!這該死的家伙一定出頭,”埃蒂安納說,不管那正在關包廂門的精明角色聽見不聽見。
經理道:“他嗎?……將來準是百萬富翁,到處有人尊重,說不定還有朋友……”
呂西安道:“我的天哪!簡直是強盜世界!你真的為這件事叫這個甜姐兒做說客嗎?”他指著佛洛麗納說。佛洛麗納正在向他們飛眼風。
羅斯多回答:“并且她準成功。你才不知道這些可愛的姑娘多忠心,多聰明呢?!?/small>
經理接著說:“她們愛起人來,那種愛情簡直沒有窮盡,沒有邊際,把她們所有的缺點,過失,都抵消了。女演員的熱情同她的環境是個極強烈的對比,所以更動人?!?/small>
羅斯多說:“那好比在污泥之中找到一顆鉆石,有資格鑲在最尊嚴的王冠上。”
經理說:“哎,不好了,高拉莉在臺上心不在焉。我們的朋友被高拉莉看上了,他自己不覺得。她的花招兒使不出來了,已經忘了對答,兩次提示都沒聽見。先生,坐這邊來。要是高拉莉愛上了你,我叫人告訴她說你走了。”
羅斯多說:“不!還是告訴她這位先生等會參加消夜,聽憑她支配,那她就演得同瑪斯小姐一樣了。”
經理走了。
呂西安對羅斯多說:“朋友,斐諾花三萬法郎買來的股份,你怎么下得了手,要佛洛麗納小姐勸藥材商拿出三萬來買一半呢?”
呂西安來不及說完理由,被羅斯多攔住了。
“親愛的孩子,你真是鄉下佬!那藥材商又不是人,不過是愛情送來的一口銀箱!”
“你的良心呢?”
“朋友,良心這根棍子,我們用來專打別人,不打自己的。哎??!你鬧什么別扭啊?我等上兩年的奇跡,你運氣好,一天之中就碰上了,倒講起手段來了!我只道你是聰明人,在這個社會里準會像闖江湖的知識分子一樣,思想很灑脫;誰知你牽出良心問題,仿佛修女埋怨自己吃雞子的時候動了貪欲……佛洛麗納把事情辦成了,我就是總編輯,按月有二百五十法郎收入,專跑大戲院,把一些歌舞劇院讓給凡爾奴,大街上這幾家戲院交給你,你不是上了路嗎?三法郎一欄稿費,你每天寫一欄,一個月三十欄,便是九十法郎;還有六十法郎樣書賣給巴貝;再向戲院按月要十張送票,一共四十張,賣給戲劇界的巴貝,收進四十法郎,做戲票買賣的人我自會替你介紹。這樣你每月有兩百法郎了。再幫襯一下斐諾,還能在他新買的周報上發表一篇一百法郎的稿子,如果你才能出眾的話;因為那兒要正式署名,不比在小報上寫稿好胡扯。那時你每月就有三百法郎。親愛的朋友,便是一般真有才能的人,比如天天在弗利谷多鋪子吃飯的可憐的大丹士,也要熬上十年才能掙到這個數目。憑你一支筆,一年穩收四千法郎;倘若再替書店寫稿,還有別的進款。一個縣長只拿三千法郎年俸,待在縣里不死不活。我不談看白戲的樂趣,那是你很快就要厭倦的;可是四家戲院的后臺讓你自由進出。開頭一二個月,不妨態度嚴厲,口角俏皮,人家便爭著請你吃飯,和女戲子們一同玩兒;她們的情人都要來巴結你;你只有袋里空空如也,連三十銅子都掏不出,外邊也沒有飯局的時候,才上弗利谷多鋪子。今天下午五點,你在盧森堡公園無聊得要死,明兒就有希望變做特權階級,上百個統制法國輿論的人中間有你一個。要是我們的事情成功了,不出三天,你就能用三十句刻薄話,每天發表兩三句,叫一個人坐立不安,過不了日子;你的吃喝玩樂全在你跑的幾家戲院的女演員身上。你能把一出好戲打入冷宮,叫一出壞戲轟動巴黎。如果道利阿不肯印你的《長生菊》,也不送你一筆錢,你可以叫他低聲下氣的上你那兒,出兩千法郎買去。只消你有才能,在三家不同的報紙上登出三篇稿子,拿道利阿的幾筆大生意或者他打算暢銷的一部書開刀,他要不爬上你的閣樓,像藤蘿般纏著你不放才怪!還有你的小說,此刻個個出版商把你敷衍兩句送走,將來他們會到你府上去排隊,把道格羅老頭只估四百法郎的原稿抬價抬到四千!這是當新聞記者的好處。因此我們不讓新人接近報館。要進新聞界,不但要有才能,還得運氣好。沒想到你跟你的好運鬧別扭!……不是嗎?咱們倆今天要不在弗利谷多鋪子見面,你還得像大丹士那樣在閣樓上待三年,或者干脆餓死。等到大丹士像裴爾一樣博學,成了盧梭那樣的大作家,我們早已掙了家業,能支配他的家業和聲名了。那時斐諾當上議員,做了一家大報館的老板,而我們也都稱心如意了: 不是進貴族院,便是背了債進圣德—貝拉奚。”
“那時,斐諾把他的報紙賣給出價最高的部長,正如他此刻把吹捧的話賣給巴斯蒂安納太太,陰損幾句維奚尼小姐,告訴讀者,巴斯蒂安納的帽子比報上早先稱贊過的維奚尼做的高明!”呂西安這么說著,想起他親眼目睹的一件事。
“朋友,你是個傻瓜,”羅斯多冷冷地回答?!叭暌郧埃持Z走在街上只有靴筒,沒有靴底,在塔巴飯店吃十八銅子一頓的飯,為了掙十個法郎替人寫商品的仿單;他的禮服怎么還能穿在身上,竟像圣靈感應的懷胎一樣,是個猜不透的秘密。如今斐諾有一份獨資的小報,值到十萬;有白送報費不要報紙的訂戶;除了正式的訂報收入,還有他舅舅代抽的間接稅: 這兩項給斐諾兩萬法郎一年收入,天天吃著山珍海味的酒席,從上個月起有了自備馬車;明兒又要當一份周報的經理,白到手六分之一股權,每月五百法郎薪水,還能揩油上千法郎稿費,人家盡義務寫的文章,他叫股東們照樣付錢。倘若斐諾答應給你五十法郎一頁,你第一個會高高興興替他白寫三篇稿子。等你爬到差不多的地位,你再來衡量斐諾吧,一個人只能受同等地位的人衡量。如果你閉著眼睛跟你的幫口走,斐諾喝一聲打,你就打,喝一聲捧,你就捧,包你前途無量!你要報仇出氣,只消和我說一句: 羅斯多,揍死這家伙!咱們就在報上每天登一句兩句,叫你的敵人或者朋友不得超生。你還能在周報上發表一篇長文章拿他再開一次刀。萬一事情對你關系重大,而斐諾覺得少不了你的話,他會讓你利用一家有一萬到一萬二訂戶的大報,把你的敵人一棍子打死。”
呂西安聽得入迷了,說道:“那么你認為佛洛麗納一定能叫藥材商做這筆交易了?”
“當然羅?,F在正是休息時間,我先去囑咐她兩句,事情今夜就好決定。經過我指點,佛洛麗納除了她自己的聰明,還會把我的聰明一齊用上去。”
“噯,這老實的商人在那里張著嘴欣賞佛洛麗納,做夢也沒想到人家要算計他三萬法郎!……”
羅斯多道:“你又說傻話了!為什么不干脆說我們搶劫呢?可是,親愛的,如果政府收買報紙,藥材商的三萬本錢十個月之內可能變成五萬。何況瑪蒂法目的不在于報紙,他只為佛洛麗納著想。外邊一知道瑪蒂法和加繆索做了某某雜志的老板,因為這筆交易他們倆要合做的,所有的報刊都會說佛洛麗納和高拉莉的好話。佛洛麗納馬上出名,說不定別的戲院會出一萬兩千包銀和她訂合同。瑪蒂法也不必再請客,送禮,每個月在記者身上好省掉千把法郎。你不了解人,也不懂生意經?!?/small>
呂西安道:“可憐的家伙!他原是想快快活活過一夜的呢?!?/small>
羅斯多接口說:“佛洛麗納卻要搬出一大堆理由來跟他纏繞不休,直到他買下斐諾的股份,給佛洛麗納看到收據為止。這么一來,我第二天便當上總編輯,一個月掙到上千法郎了。我的苦日子過完啦!”佛洛麗納的情人叫起來。
羅斯多離開包廂,丟下神思恍惚的呂西安,讓他去胡思亂想,在現實世界的上空飄飄蕩蕩。外省詩人見識了出版界在木廊商場的把戲和獵取聲名的手段;又在戲院后臺走了一遭,看到漆黑的良心,巴黎生活的關鍵,各種事情的內幕。他眼睛欣賞臺上的佛洛麗納,心里羨慕羅斯多的艷福,一忽兒已經把瑪蒂法忘了。他愣在那里說不出有多久,也許只有五分鐘,他卻覺得長得無窮無盡。火熱的念頭燒著他的心,女演員的形象挑起他的欲火: 淫蕩的眼睛四周涂著胭脂,白得耀眼的胸脯,妖艷的短裙,肉感的縐裥,裙子底下露出大腿,穿著綠頭綠跟的紅襪子,有意刺激臺下的觀眾。兩股腐蝕的力量齊頭并進,向呂西安直撲過來,仿佛兩條瀑布要在洪水中匯合;詩人坐在包廂的一角,胳膊放在包紅絲絨的欄桿上,耷拉著手,定睛望著臺上的幕,聽憑那兩股力量吞噬;因為以前過著用功,單調,隱晦的生活,像一片深沉的黑夜,此刻受著又有閃光,又有烏云,像煙火般燦爛的生活照耀,他愈加支持不住了。
(傅雷譯)
【賞析】
在《人間喜劇》中,巴爾扎克以細膩的筆觸、人物再現的獨特技法,載錄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人情冷暖,鏤刻了一個個追名逐利的鮮活身影,再現了那個時代的真實畫面。在其近百部的小說中,《幻滅》具有特別重要的地位,連作者自己也說它“規模宏大”,而且“充分表現了我們的時代”。
長篇小說《幻滅》為三部曲。第一部以“兩個詩人”的先后出場拉開故事的序幕,呂西安·夏同與大衛·賽夏,兩人雄心勃勃,作家用寫實的筆觸、白描的手法刻畫了兩個人物的外貌特征: 后者身體豐滿結實,而前者天生的俊美讓大衛略感自卑。在節選部分,巴爾扎克不吝筆墨地描畫著他的兩個主人公: 呂西安——頗具詩才,可是本性怯懦,好高騖遠。作家毫無掩飾之情,幾乎是以“含情脈脈”的異性眼光“貪婪”地欣賞著呂西安的容貌身姿;在才情、友情、性情的呈現中,與“印度酒神”交相映襯的則是另一個有抱負的青年——呂西安的妹夫大衛·賽夏。敦實憨厚的大衛,高價接手了吝嗇父親留下的印刷所,不擅經營卻仍待在本鄉埋頭苦干,執著于科學研究,在爾虞我詐的競爭世界之中,結果如何,讀者從其性格描畫中不難預料。
作家在小說開場便運用了全知全覺的特權,預示了兩位志趣相同的年輕人的不幸未來: 大衛——“注定要作劇烈的斗爭,不管是轟轟烈烈的斗爭還是無聲無息的斗爭”,結果,胸懷高潔的發明家無法抵擋印刷業的競爭,他的造紙成果也被奸刁對手無恥剽竊;呂西安生性輕浮,“專會夸大好事,縮小壞事;只要有利可圖就不怕罪過,能毫不介意地利用邪惡作為進身之階”,他最終把親人湊夠的錢揮霍殆盡,不得不過上貧困的生活。后來他躋身巴黎新聞界,從此跌入報痞文氓的泥潭生活,招致身敗名裂的結局……巴爾扎克本人歷經種種生活的磨礪,債務的拖累,高利貸、出版商的追逼讓他身心疲憊,但這些深切感受源源不斷地轉化為無比豐富的創作靈感。作者的描寫是樸實的,絲毫沒有賣弄玄虛,而是曉白無誤地袒露了兩個未經社會染污的外省青年的單純、渴望成功的熱忱。如果把這兩個詩人的結局歸結為性格悲劇,那么,對他們精雕細刻的形象刻畫便是最好的注腳。巴爾扎克此次經營的故事“樸實”得出奇,之后的情節發展完全不出讀者所料——大衛依著其執拗本性進行科學實驗,呂西安虛榮追求則令他拋棄藝術良知。兩人不同的價值選擇是形象及性格對照基礎上的進一步延伸,同樣躊躇滿志,走著各不相同的奮斗之路,卻又不約而同地通往失敗的境地,有他們自身性格原因,又于無聲處把問題的根源指向了社會生活。巴爾扎克幾經沉浮的青年時代的奮斗,幻化為兩個詩人的身影,我們或許可以將兩個人物看做作家的兩個側面。他基于實際,從生活真實出發,在創作中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有節制地控制著自己的同情心,對呂西安的弱點作無情甚至刻薄的揭露,對發明家無私奉獻的高尚品質的欽佩溢于言表。但這并沒有左右人物的命運,小說仍以美好理想、追求榮名的失敗告終。作家對生活現實的尊重,更顯幻滅結局的悲劇性的感染力,所選片段的精雕細刻正為小說的情節發展鋪墊著堅實的基礎。
巴爾扎克作為現實主義作家,忠實地擔當了法國風俗史書記員這一角色。作為外省生活的最后一個場景,《幻滅》展示了動蕩的社會狀況,這是包括作品中兩位年輕人在內的社會活動的大背景,也是一代青年理想幻滅的現實土壤。作品第二部自然而然地進入了扼殺青春才能的罪惡之地。要理解呂西安的墮落和夢想幻滅的來龍去脈,必須緊緊把握這一典型人物所處的典型環境?!皟尚r以來,呂西安聽見樣樣要靠金錢決定”。巴爾扎克作品描繪的是以金錢為樞紐運轉著的名利場,此處,作家透過呂西安的視角體驗金錢的魔力。呂西安要揚名、要逐利,從他追隨特·巴日東太太私奔巴黎起,巴黎的社會生活場景對意志薄弱的青年的腐蝕也隨之開始。節選的后半部分(藥材商的用處)就比較集中地展現了呂西安身處的環境,通過與交往的朋友的幾番對話,讀者可以強烈地感受到什么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的良心、良知和靈魂,在眼見的生存環境中漸漸地發生蛻變。這一節只是他初涉報界,卻從“同仁”們的言傳身教中背棄了“潔白的榮譽女神”。 起初還為“詩歌掉在泥坑里”痛心,轉眼便聽任“造幣廠的大錘子”連續不斷地砸在自己的頭上心上;他起先還叩問“良心呢”,到后來卻聽得入迷了,聆聽記者羅斯多對報界坦誠的“真情告白”,火熱的念頭焚燒著呂西安的良知。面對誘惑,他毫不猶豫地跨入了同流合污的門檻,清寒執著奮斗的小團體的朋友們已經無法讓他懸崖勒馬,只有任其越陷越深。呂西安是如何落入泥坑,讀者可以從他步入新聞界之始這一段的精彩描繪初見端倪。對丑惡的新聞界這一典型環境的深入剖析,我們可以體會到巴爾扎克描畫典型環境時力透紙背的功力。
巴爾扎克的作品往往富有神來之筆,如同老葛朗臺在行將就木前的細節處理,《幻滅》中也不乏入木三分的點睛之詞。作家往往用細微的心理變化來反映靈魂漸變的微妙瞬間。因為有了前期對呂西安性格介紹的完整鋪墊,在這一典型環境中,呂西安如何由最初的厭惡、反思,然后在擋不住的誘惑面前、在野心的煽動下放棄清清白白做人的原則,拋棄了高潔的藝術理想,借由作家不失時機的心理刻畫,主人公蛻變墮落已是大勢所趨,難以避免,其幻滅的結局亦盡在情理之中。作品讓讀者在寫實的篇章中親眼目睹主人公的墮落史,從中可以充分感受巴爾扎克這位現實主義大師在編繪時代畫卷時,忠于生活真實的藝術良知和揭露社會痼疾的勇氣與魄力。
(戴 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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