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在明凈的沙土上曲曲彎彎地流,
你輕輕的和諧的聲音多么動聽!
你閃爍著亮光流入江河!
啊,美好的繆斯,請你光臨,
戴著柔嫩的玫瑰花冠,帶著金的排簫;
在起著漣漪的水面上沉思地彎下身,
在沉睡的大自然的懷抱里吹奏起來,
歌唱煙靄紛紛的黃昏。
山外的夕陽多么迷人——
遠樹朦朧,田野里覆蓋著濃蔭,
在鏡子般的水面上映出一片紅光,
這是搖曳不定的城市的倒影;
畜群從金色的小山上走到河邊,
在水面上嘶叫聲顯得格外響亮;
漁夫收起魚網,駕著一葉輕舟
在兩岸長滿灌木的小河中蕩槳;
平底船上的槳手們呼喊著,
木槳整齊一致地把水流分劃;
農夫沿著滿是土塊的壟溝把犁轉了個向,
從田地里回家……
已經是黃昏……云的邊緣暗淡了,
晚霞的余光在塔樓上漸漸熄滅;
河中最后的閃著光的水流,
同陰暗的天空一起隱匿。
一切都靜止了: 樹林已沉睡,四周一片寂靜;
我躺在一棵傾斜的柳樹下的草地上,
看見隱蔽在灌木叢中的一股水流,
匯入河中,發出淙淙的聲響。
植物的芳香結合著涼爽,
在寂靜的河岸邊聽河水的拍擊聲多么甜蜜!
西風在水面上輕輕地吹拂,
柔韌的柳條在微微顫栗!
蘆葦在小溪上發出僅能聽出的瑟瑟聲;
遠處公雞的啼聲喚醒沉睡的村莊;
我聽見草地上秧雞粗獷的叫聲,
以及森林中夜鶯的歌唱……
怎么啦?……是什么奇異的光線在遠處一閃?
東方的云峰燃燒得一片通紅;
潺潺的泉水在黑暗中迸出點點亮光;
櫟樹林倒映在河中。
山岡背后露出月亮殘缺的面龐……
啊,沉思的蒼穹中的靜靜的天體,
你的光華在陰暗的森林中蕩漾,
給暗淡的河岸披上金色的外衣!
我思索了一番坐下,心中充滿幻想;
我的回憶飛向已經逝去的歲月……
啊,我的青春,你多么迅速地消失了,
帶著你的痛苦和喜悅!
我的朋友,我的旅伴,你們在哪兒?
難道我們再也不能在一起相聚?
難道一切快樂都像流水般逝去了?
啊,一去不返的歡娛!
啊,弟兄們!啊,朋友們!我們神圣的
小組在哪兒?
對繆斯和自由的熱情歌頌在哪兒?
冬天暴風雪咆哮聲中的狂歡縱飲在哪兒?
對大自然作出的誓言在哪兒?
那時我們發誓要懷著火熱的心使兄弟情誼常存,
然而現在朋友們在哪兒?……難道各有各的道路?
我失去了旅伴,心中充滿失望,
身上壓著懷疑的重負,
注定要艱難地走到死亡的深淵?……
一個人曇花一現,已經在地下長眠,
他過早地去世了,在他的靈柩上灑下愛的眼淚。
另一個……啊,公正的蒼天!
而我們……難道能相互歧視嗎?
難道只是去尋找美人的青睞和尊敬,
或者樂于追求世上的浮名,
從而把心中的回憶磨平?
把心中的歡樂、年輕時代的幸福、
友誼、愛情和對繆斯的奉獻忘得干干凈凈?
不,不,縱使每一個人都不得不服從自己的命運,
但心中要銘記著永遠不能忘記的友人……
命運注定我走一條不可知的道路。
成為和平的村莊的朋友,愛大自然的美,
呼吸靜靜的櫟樹林下黃昏的空氣,
并且彎下身子觀看泛著泡沫的流水。
歌頌上帝、友誼、愛情和幸福。
啊,歌曲,無邪的童心的純潔果實!
誰能用排簫使這似水流年充滿歡樂,
他就得到了命運的恩賜!
誰能在寂靜的早晨,當霧靄
籠罩著田野和山岡的時候,
當太陽冉冉上升,靜靜地把自己的光芒
傾瀉在藍盈盈的樹林上的時候:
高高興興地走出自己的鄉間小屋,
跑到櫟樹林中去把鳥兒喚醒,
用瑤琴配合牧人的蘆笛
歌頌這偉大星球的再生!
因此,歌頌就是我的使命……但能歌頌多久?
誰知道?……也許不久,在一個黃昏,
阿爾賓會帶著憂郁的敏瓦娜來到這里,
在年輕人寂靜的墳墓上夢想自己的前程。
(張草紉譯)
注釋:
指安德烈·伊萬諾維奇·屠格涅夫,他死于1803年。
指羅江科,他是茹可夫斯基在貴族子弟寄宿學校的同學,畢業后不久就發瘋。
阿爾賓和敏瓦娜是哀歌中常用的虛構的名字,是從蘇格蘭作家麥克菲森(1736—1796)的《莪相作品集》中借用來的。
【賞析】
茹可夫斯基被譽為俄國早期浪漫主義詩歌的開創者和主要代表。他詩風清新,普希金贊之為“富有迷惑力的美”,其風格以及詩作中流露的對幸福和美的追求與向往對普希金等詩人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黃昏》一詩是詩人的抒情名作,也是其風格的典范。整首詩的意境極為清新優美,詩人對自然事物的描摹充滿細膩的情感。全詩可以分為兩個部分,前面十一個詩節為第一部分(其中第十和十一小節也可視為過渡部分),側重于寫景,后面十二個詩節為第二部分,側重于抒情。在前半部分,詩人用優美的筆觸把黃昏時的景象細細描繪,手法高超,光色十足,仿佛每個字詞都被黃昏夕陽的光芒鍍烙得晶瑩剔透:“遠樹朦朧,田野里覆蓋著濃蔭,/在鏡子般的水面上映出一片紅光”,“畜群從金色的小山上走到河邊……”在迷人的景致中,每一樣風物,每一個動作,每一種聲音,都那么完美而和諧。詩人以美妙的文字引領我們漸漸進入到一種徹悟而博大的宗教境界,讀此詩時猶如在教堂聽到在高大的穹頂回響的彼岸之樂,靈魂被凈化得水一般透明,又如回到了田園牧歌的黃金時代,在那里,天、地、人、神和美共存,世間萬物彼此親近。然而,這種感覺卻被隨后的追問與感嘆切斷了,從第十小節開始,詩人平緩的語氣發生了突轉:“怎么啦?……是什么奇異的光線在遠處一閃?”月亮出現時的閃光在一瞬間擊碎了詩人的幻夢,因久久沉醉于黃昏的美麗而流連忘返的心靈幡然醒悟,哦,黃昏已去,黑夜已降臨。原先詩人被四周的景物和聲音所吸引,渾然忘卻了黃昏的短暫,直到月亮的出現才使他意識到了時間的流逝,并由此進一步意識到青春的短暫,他不禁感嘆那美好的青春原來也是像這黃昏一樣的易逝:“啊,我的青春,你多么迅速地消失了,/帶著你的痛苦和喜悅!”因此,從第十二小節開始,詩歌的節奏趨于緊張,詩人的情緒也起伏不定、變化強烈,他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把握感。朋友們四散了,有的已經死去,有的則發了瘋(指“另一個”,即詩人在寄宿學校的同學羅江科),大伙心中曾有的歡樂、年輕時代的友誼、愛情以及對自由和文學的熱情都消失了蹤影,這一切好像是命運使然,但又豈非時光的捉弄?因而詩人“心中充滿失望”,“身上壓著懷疑的重負”。也許正因如此,他試圖尋找一個堅固的可以依靠的生命支點,從詩歌的最后幾節可以看出,這個支點就是對生活的熱愛與歌頌,對詩人而言,它既是一種使命,也是一種信念,從而給他帶來面對回憶及新生活的勇氣和信心。然而,也許是黑夜給詩人帶來的時間感過于強烈,也許是時間感進一步喚起的死亡意識在詩人的頭腦中揮之不去,在詩的結尾,詩人再次流露出不能自已的煩憂:“歌頌就是我的使命……但能歌頌多久?”一代又一代的人在踏著前人走過的路走向自己的死亡,就像阿爾賓和敏瓦娜(二者為哀歌中常用的虛構的名字)“在年輕人寂靜的墳墓上夢想自己的前程”。
其實,詩人在這首詩歌的題目下標上“哀歌”一詞已經預示了此詩的憂郁色調與內省性質。哀歌最初主要是為去世的公共活動家或友人、愛人寫的挽歌,后來突破了這種限制,泛指悲嘆人世無常或題材更廣泛的任何具有內省性質的抒情詩,甚至在有些國家,哀歌如今只具有形式意義,僅指一種格律(詩行交替使用揚抑抑格的六音步句和五音步句),而不再指涉內容。茹可夫斯基的這首詩依然體現了哀歌的沉思特征,黃昏在詩中不再是一種純粹的美景,而成了詩人思考青春與生命的切入點,乃至是時光易逝、人生變幻的隱喻,隨后降臨的黑夜則指向了死亡和虛無。時間的殘酷性給詩人造成了巨大的壓力,從而使整首詩一波三折——時間上從無時間性到時間性,再到無限的時間性,情感上從平靜與甜蜜到失落與惆悵,從惆悵到堅信再到懷疑,并最終呈現出一種濃郁的憂傷情調。時間的這種壓力其實正是人的有限性即必死性的壓力,不僅是詩人,任何尊重自己生命的人都將面臨這種壓力,而人之生存的勇氣就在于變壓力為動力,在有限中創造無限,而不是在壓力面前退縮。詩人若完成他歌頌的使命,時間又如何能奪去他的榮耀?
(韓德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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