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蘇書記
[唐]杜審言
知君書記本翩翩,為許從戎赴朔邊。紅粉樓中應計日,燕支山下莫經年。
關于“燕支山下莫經年”
沈祖棻先生《唐人七絕詩淺釋》曰:“燕支山在今甘肅省山丹縣東,是漢、唐時代國內各民族雜居的地方,也是蘇書記要去任職的所在。漢大將霍去病大破匈奴,曾乘勝追擊,越過燕支山千余里。燕支山一帶,土地肥沃,水草茂盛,人民的生活較好,相傳其地多生美女,所以匈奴在失去此山以后,有‘失我燕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的民謠。燕支即紅蘭花。古人采其汁加入脂油,用作女子的化妝品,所以一般也寫作燕脂或胭脂。這里是說,希望蘇書記想到自己的每天都在懷念他的妻子,在取得勝利,完成任務以后,早點回家,不要為他鄉美女所迷,樂而忘返?!保ㄉ虾9偶霭嫔?981年版,第2頁)
按:《史記》卷一一GA996《匈奴列傳》唐張守節《正義》曰:“《括地志》(按,唐李泰等撰)云:焉支山一名刪丹山,在甘州刪丹縣東南五十里?!段骱庸适隆吩疲盒倥钸B、焉支二山,乃歌曰:‘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鋺O惜乃如此?!庇?,唐司馬貞《索隱》曰:“《西河舊事》云:山(按,祁連山)在張掖、酒泉二界上,東西二百馀里,南北百里,有松柏五木,美水草,冬溫夏涼,宜畜牧。匈奴失二山,乃歌云:‘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薄稖\釋》所據,似即此二條。但原典是說祁連山“有松柏五木,美水草,冬溫夏涼,宜畜牧”,并未言及燕支山“土地肥沃,水草茂盛”,釋者似乎張冠李戴了。由此出發,釋者又引申出燕支山一帶“人民的生活較好,相傳其地多生美女”的說法,而這兩點也都是原典所難以容受的。匈奴為游牧民族,游牧民族的特點是居無定所,逐水草而居。祁連山也罷,燕支山也罷,都不過是他們游牧的場所而已,不好說誰是那里的“人民”。至于“相傳其地多生美女”云云,則是對匈奴人歌“使我婦女無顏色”句意的誤解。只消比對此歌的另一種版本“使我嫁婦無顏色”,即可知道,匈奴人歌的意思是說:失去了燕支山,便沒有了作胭脂的原料;我們的女子抹不上胭脂,面容便不像過去那樣紅潤美麗了呀!而絕不是說:失去了燕支山,便失去了生活在那一帶的女子,以致我們匈奴再也沒有美女了。
要之,釋者說此二句“希望蘇書記想到自己的每天都在懷念他的妻子,在取得勝利,完成任務以后,早點回家”,完全正確;而“在取得勝利,完成任務以后”云云,據原詩文字論之,雖屬添油加醋,卻也無傷大雅;惟“不要為他鄉美女所迷,樂而忘返”云云,實為誤讀,不可信從。
宿昭應
[唐]顧況
武帝祈靈太一壇,新豐樹色繞千官。豈知今夜長生殿,獨閉山門月影寒。
關于此詩主旨
明唐汝詢《唐詩解》卷二六《七言絕句》二注“昭應”曰:“《舊唐書》:天寶七載,改會昌為昭應,治溫泉宮,屬京兆?!庇肿ⅰ拔涞邸本湓唬骸啊妒酚浶⑽浼o》:亳人薄誘忌奏祠泰一方,曰:天神貴者泰一,泰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泰一東南郊,用太牢具,七日,為壇開八通之鬼道。于是天子令太祝立其祠長安東南郊,常奉祠,如忌方。”又注“新豐”曰:“《唐書地理志》:昭應縣,本新豐,有宮在驪山下,貞觀十八年置,咸豐(按:當作‘天寶’)二年始名溫泉宮,天寶六載更溫泉曰華清宮?!庇肿ⅰ伴L生殿”曰:“《雍錄》:長生殿,齋殿也。有事于朝元閣,則齋沐于此殿。”(河北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下冊,第722頁)又解此詩曰:“上聯狀昔日之豪華,下聯見今日之寂寞。所以譏玄宗祈禱之無益也。”(第722—723頁)
明周敬、周珽輯《唐詩選脈會通評林》錄宋胡次焱曰:“祈靈徼福,以覬不死,今獨閉空山,唯有月影,仙安在哉?后之君人者睹此,則汗漫不經之說可以盡掃。規警之意寓于言外。”(轉引自《唐詩匯評》,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中冊,第1414頁)
清黃生《唐詩摘鈔》曰:“李約詩‘玉輦升天人已盡,故宮猶有樹長生’,諷求仙不效,此地空有樹名長生耳。此詩亦與同意,只用‘長生殿’隱隱寓諷,含意更深?!保ㄍ希?/p>
清王士禛輯《唐人萬首絕句選評》清宋顧樂評曰:“此刺求仙也。長生殿閉,求長生者安在哉!”(同上)
劉永濟先生《唐人絕句精華》曰:“此詩諷求仙也。德宗服胡僧長生藥,暴疾不救,其后憲宗復服方士柳泌金丹藥死。詩借漢武求長生以諷時君,三四句諷意甚明。山門月寒,神仙安在,然則長生殿中人之夢可醒矣。”(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02頁)
按:此詩之所謂“武帝”,是借漢武帝以稱唐玄宗。例同杜甫《兵車行》中的“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舊唐書》卷九《玄宗紀》下載:天寶三載十二月“甲寅,親祀九宮貴神于東郊”。《新唐書》卷五《玄宗紀》載:天寶三載“十二月癸丑,祠九宮貴神于東郊”?!顿Y治通鑒》卷二一五《唐紀》三一載:天寶三載,“術士蘇嘉慶上言:‘遁甲術有九宮貴神,典司水旱。請立壇于東郊,祀以四孟月?!瘡闹?。禮在昊天上帝下,太清宮、太廟上。所用牲、玉,皆侔天地”。元胡三省《注》曰:“九宮貴人,蓋《易·乾鑿度》所謂‘太一’也?!眲t顧詩“武帝祈靈太一壇”云云,即指此事。既然此神“典司水旱”,則祭祀的目的就與國計民生有關,而非祈禱君王一己之長生。說顧詩“借漢武求長生以諷時君”,恐怕不能成立。要之,國家祭典與帝王服丹藥求長生是兩碼事,豈可混為一談?國家祭典是任何一個封建朝代都要舉行的,是制度化了的,一般來說,誰也不會或不敢持異議。
筆者以為,此詩前二句極力鋪陳玄宗當年立壇祭祀太一的宏大排場,后二句著意渲染而今華清宮門閉月寒的凄涼景象,兩相對比,今昔盛衰的感喟自在不言之中。論其主旨,不外乎是。
杜陵叟
[唐]白居易
傷農夫之困也。
杜陵叟,杜陵居,歲種薄田一頃馀。三月無雨旱風起,麥苗不秀多黃死。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干。長吏明知不申破,急斂暴征求考課。典桑賣地納官租,明年衣食將何如。剝我身上帛,奪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鉤爪鋸牙食人肉。不知何人奏皇帝,帝心惻隱知人弊。白麻紙上書德音,京畿盡放今年稅。昨日里胥方到門,手持尺牒榜鄉村。十家租稅九家畢,虛受吾君蠲免恩。
關于“帝心惻隱知人弊”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知人弊,知道官吏欺上壓下的弊端?!保ㄉ虾9偶霭嫔?980年版,第68頁)
按:此詩中的“弊”,非指“弊端”,而是“困苦”的意思。宋陳彭年等《重修廣韻》卷四《去聲·十三祭》曰:“弊,困也?!薄叭吮住保窗傩盏睦Э?。原先習作“民弊”,如《戰國策》卷一四《楚策》一載張儀說楚王曰:“臣聞之,攻大者易危,而民弊者怨于上。”又,漢荀悅《申鑒》卷二《時事》曰:“或曰:三皇民至敦也,其治至清也,天性乎?曰:皇民敦,秦民弊,時也。”又,《世說新語·規箴》載:“孫皓問丞相陸凱曰:‘卿一宗在朝有幾人?’陸曰:‘二相,五侯,將軍十馀人?!┰唬骸⒃眨 懺唬骸t臣忠,國之盛也;父慈子孝,家之盛也。今政荒民弊,覆亡是懼,臣何敢言盛!’”又,《梁書》卷七《太宗王皇后傳》曰:“大寶元年九月,葬莊陵。先是,詔曰:‘簡皇后窀穸有期。昔西京霸陵,因山為藏;東漢壽陵,流水而已。朕屬值時艱,歲饑民弊,方欲以身率下,永示敦樸,今所營莊陵,務存約儉?!庇?,《陳書》卷一四《衡陽獻王昌傳》載巴陵王蕭沇等上表曰:“王琳逆命,逋誅歲久。今者連結犬羊,乘流縱釁。舟旗野陣,綿江蔽陸。兵疲民弊,杼軸用空。中外騷然,藩籬罔固?!碧迫吮芴诶钍烂裰M,“民”改用“人”,故曰“人弊”。岑參《送狄員外巡按西山軍得霽字》詩曰:“兵馬守西山,中國非得計。不知何代策,空使蜀人弊?!睏钛住墩]刺史縣令錄事參軍詔》曰:“敕旨:弛張刑政,興化阜俗,使吏息貪污之跡,下無愁怨之聲者,不惟良二千石,亦在郡主簿、縣大夫,親其教訓,舉其綱目,條察善惡,惠養困窮,方伯得以考其殿最。故漢置刺史,臨課郡國;周制官刑,糾繩邦理:其義明矣。朕思舉舊典以清時俗,頻詔長吏,精擇此官。如聞近日猶有奸濫,或未習政事,素無令聞,因依請托,尸曠祿位,邪枉附法,懦弱廢官,人弊于下,怨歸于上。”白居易《白氏長慶集》卷五七《翰林制誥》四《答宗正卿李詞等賀德音表》亦曰:“朕統承鴻緒,子育蒼生。累歲有秋,今春不雨。在陰陽之數,雖有盈虛;為父子之心,敢忘惻隱?俾除人弊,以蕩歲災。卿等任重宗卿,恩連屬籍。省茲陳賀,深見忠誠?!苯允瞧淅?,并可參看。
彈箏人
[唐]溫庭筠
天寶年中事玉皇,曾將新曲教寧王。鈿蟬金雁皆零落,一曲伊州淚萬行。
關于此詩寫作緣起
劉永濟先生《唐人絕句精華》:“彈箏人當系唐明皇宮伎,詩語系追憶昔時而生感嘆,必彈箏人自述而詩人寫以韻語也。”(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45頁)
按:眾所周知,溫庭筠是晚唐詩人。而“唐明皇宮伎”是盛唐藝人,與溫庭筠時代懸隔,詩人似乎沒有與她交集的可能。為了精確地說明問題,我們不妨做一番數學的演算。
“天寶”系唐玄宗年號,當公元742年至756年。為了盡可能遷就劉永濟先生之說,我們對這位“彈箏人”的年齡取下限:假定她在天寶十四載(755)安氏之亂前夕方侍奉玄宗,時年僅十五歲。那么,她的生年亦當在開元二十九年(741)。
“寧王”是唐玄宗的長兄?!杜f唐書》卷九五《睿宗諸子傳·讓皇帝憲》曰:“讓皇帝憲本名成器,睿宗長子也?!_元……四年避昭成王后尊號,改名憲,封為寧王?!拍甓辉罗?,時年六十三。”又,《舊唐書》卷九《玄宗紀》下曰:“開元……二十八年冬,憲寢疾?!拍辍辉隆廖?,太尉寧王憲薨,謚為讓皇帝,葬于惠陵?!遍_元二十八年,當公元740年;開元二十九年,當公元741年。為了盡可能遷就劉永濟先生之說,我們仍然對這位“彈箏人”的年齡取下限:假定她在開元二十八年(740)冬寧王“寢疾”前夕方以“新曲”“教寧王”,時年亦僅十五歲。那么,她的生年還得向前推到開元十五年(726)。
至于溫庭筠的生年,學術界則有憲宗元和七年(812,見夏承燾先生《溫飛卿系年》)、德宗貞元十七年(801,見陳尚君先生《溫庭筠早年事跡考辨》)等不同意見。這里,我們仍采用對劉永濟先生說最為有利的意見,暫定溫庭筠即生于801年,且盡可能對溫庭筠作此詩時的年齡取上限,假定他在十五歲時就見到了這位“彈箏人”,則其時亦當為元和十年(815)。
如此算來,到元和十年(815),那“彈箏人”已滿九十歲了。即便她真的這般高壽,試問,九十歲的老人,還有多大的可能性登場獻藝?還有多大的可能性會被邀請了來登場獻藝?倘若我們對于她生年及詩人與她邂逅之年的假定,兩限皆取其中,那“彈箏人”豈不得活到一百二三十歲?
可見,此詩不可能是“彈箏人自述而詩人寫以韻語”;而只能是文學虛構。也就是說,其實詩人溫庭筠并沒有遇到過什么“唐明皇宮伎”。中晚唐人好在詩里虛構一些安史之亂前前后后與唐玄宗、楊貴妃有關的人和事來抒發治亂興亡的感慨,這不過是其中的一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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