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鉉翁《寄江南故人》
下面是家鉉翁的一首題為《寄江南故人》的五言絕句:
曾向錢塘住,聞鵑憶蜀鄉。
不知今夕夢,到蜀到錢塘?
南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元軍攻至南宋都城臨安(今浙江杭州市)的近郊時,家鉉翁奉使元營,為元軍扣留,解送至元大都(今北京市)。“元以其節高,欲尊官之,以示南服”。(《宋史·家鉉翁傳》)鉉翁堅不仕元,后遷居河間(今屬河北),“以《春秋》教授弟子,數為諸生談宋故事及宋興亡之故,或流涕太息”(同上),直到元世祖至元三十一年(1294)始被放還,留北地十九年之久。這首《寄江南故人》詩即作于被扣留居北地期間,寫以寄示遠在江南的舊友,表述其對故鄉、對故國的懷念之情。
這首詩平鋪直敘,樸質無華,以淺語抒寫深悲,只用短短二十個字寫出了千言萬語也難以道盡的鄉思之苦、國亡之痛。首句詩中的“錢塘”為臨安別稱。作者曾于德祐元年(1275)知臨安府,后官至端明殿大學士,簽書樞密院事,不久即為元軍俘解北去。首句詩就是追敘這段歲月。這時已是宋室覆亡前夕。他雖身居高位,住在臨安,可以想見:其所懷的是亡在旦夕的憂懼,所過的是惴惴不安的日子。最后則是身俘國亡的悲慘結局。詩句只以“曾向錢塘住”五字平平寫出,但寫的是作者一生中的極其沉痛、不堪回首的往事。詩的次句說“聞鵑憶蜀鄉”,因作者是眉州(治所在今四川眉山)人,而杜鵑鳥又名子規,稱蜀魄,傳說是古蜀帝杜宇死后魂魄所化。李白有首懷念西蜀故鄉的《宣城見杜鵑花》詩云:“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這句詩可能即用李白詩意。但李詩是漫游在外偶憶故鄉而作;家鉉翁的這句詩,則是身被敵國拘留,懷著日夜思鄉而又不知今生有無還鄉之日的痛苦心情寫的。李詩用四句、兩聯對仗,“回互生情”(《千首唐人絕句》的“評解”中語);這句詩只用五個字,直表其情,而其下筆時的心情之沉重,遠非李白可比。把這句詩與上句連在一起看,則既是寫此時身在北地,心懷故鄉,也是寫當年身在錢塘,也曾因“聞鵑”而“憶蜀鄉”。上句句首的一個“曾”字是貫穿下句的。更聯系后兩句“不知今夕夢,到蜀到錢塘”,把四句詩連在一起看,全篇的詩意是:當其身為南宋重臣、“向錢塘住”時,曾思念蜀鄉,而今身為亡國之臣、遠離錢塘后,不但日夜思念“蜀鄉”,也日夜思念那曾是故國都城、已成故國象征的“錢塘”了。
可與這首詩參讀的有一首劉皂的《旅次朔方》詩:“客舍并州數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又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劉皂在詩中寫他在并州時憶咸陽,離并州后又憶并州;家鉉翁在詩中寫他在錢塘時憶蜀鄉,離錢塘后又憶錢塘。在這一點上,兩詩是相似的。但劉詩與上文所舉李白《宣城見杜鵑花》詩都只是寫游子的故鄉之思,這首詩則是既寫故鄉之思,又寫故國之戀、亡國之痛。劉皂與李白雖“獨在異鄉為異客”(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詩中語),都還在祖國的土地之上,也都是來去自由之身,隨時可償還鄉之愿;家鉉翁則不僅獨在異鄉,而且獨在異國,不僅遠離故國,而且故國已亡,身受監管,全無來去自由。其處境之悲慘、詩情之哀痛,有百倍于劉、李者。當其寫詩之際,歸鄉既有鄉難歸,歸國已無國可歸。故鄉、故國,如北宋徽宗趙佶在被金人俘解北去途中所寫的一首《燕山亭》詞中所云,“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
鉉翁留北地近廿年,在這漫長而痛苦的歲月里,故鄉之思固時時縈繞于胸中,故國之戀更朝夕糾結于心頭,感情上背負著雙重重擔。蜀鄉與錢塘,都是他夢中常到之地,只不知寫這首詩的今夜,夢中將回到何地。其日思夜夢、百轉千回的家國之情,匪言可盡。詩在終篇處,只以并無答語的“到蜀到錢塘”這一問語作結,戛然而止,留尋繹不盡的悲思于篇外。想其“江南故人”讀后,當為之泣下沾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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