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得平地遭波瀾——讀劉禹錫詞
小時候不知在哪里讀過一首贊美秋天的詩:“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留下很美的印象,但不知作者是誰,后來再讀書才知道是唐朝大詩人劉禹錫《秋詞二首》之一。
今天又讀劉禹錫詞《瀟湘神》:
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
詞情哀怨甚至悲愴至極,是身世的哭訴。詞牌瀟湘神即指湘妃,詞詠湘妃故事,正與詞牌相合。據《博物志》等古籍記載,湘妃是帝舜的兩位妃子,分別叫娥皇、女英。帝舜巡游南方,死于蒼梧。兩位妃子聞訊趕到湘江邊,哀傷哭泣以淚灑竹,竹子染淚成斑(后人稱此竹為斑竹),二妃悲不自勝,雙雙投江,成為湘水女神,俗稱湘靈。第四句“楚客”本指屈原,但這里詞人以屈原自比。
此詞有兩層含義,第一層含義可從字面理解,大致意思是:斑竹上密密麻麻無窮無盡的斑點是娥皇、女英兩位妃子用傷心思念的淚水染成的,這千千萬萬的淚珠染成千年不退的淚痕,寄托了湘妃對帝舜的深深懷念,是他們生死愛情的見證。古時候楚國的三呂大夫屈原以耿直忠貞不容于朝廷,被流放時在湘江邊高唱“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什么時候什么地方能聽到湘妃哀婉動人的瑟聲呢?屈原老先生啊!要在夜深人靜、皓月當空的時候到湘江邊,用心去聽才能感受到。
此詞的第二層意思深藏于文字之后。這要從劉禹錫的官場經歷說起。
劉禹錫出身于官宦之家,從小勤奮好學,受到良好的教育。少年才學出眾,二十一歲至二十三歲三年間他連登三科,先后登進士科、博學宏詞科、吏部取士科。二十三歲就被授予太子校書之職。三十一歲這年,劉禹錫被任命為監察御史,與柳宗元、韓愈為同事,三位杰出的文人同時擔任相同官職,并且相處甚厚,尤其劉、柳是同年進士,劉長一歲,二人情趣相投,成了生死之交,這在文學史上是一段美談。
劉禹錫和韓愈、柳宗元三位青年才俊當時職位不高,但影響不小,三人都主張用強有力的政治改革來解決德宗皇帝后期宦官擅權和藩鎮割據的政治危機,都把希望寄托在后來抱病繼承皇位的順宗皇帝身上。不幸的是順宗只當了一年皇帝就被迫退位,之后不久就被殺死,改革派被卷土重來的舊勢力徹底推翻。韓愈在這之前就已被貶,劉禹錫和柳宗元緊隨其后,分別被貶為連州(今廣東連縣一帶)刺史和邵州(今湖南省邵陽市)刺史。二人在赴任的半路上又分別接到圣旨,劉禹錫改任朗州(今湖南省常德市)司馬,柳宗元改任永州(今湖南省零陵市)司馬。司馬這種官職在中唐沒有什么實權,一般用來安置被貶謫的官員。
劉、柳二人分別在朗州、永州一待就是十年。終于有一道圣旨召他們回長安,二人還沒來得及高興,誰知更大的不幸再次降臨。劉禹錫被貶為播州(今貴州省遵義市,古稱夜郎國)刺史,柳宗元被貶為柳州(今廣西柳州市)刺史。播州比柳州更邊遠、更窮苦,柳宗元擔心劉禹錫帶著八旬老母無法成行,向朝廷主動提出與自己對調,讓劉禹錫到柳州。同處不幸之中的難兄難弟之間,柳宗元表現出大無畏的犧牲精神和崇高的友誼。后在御史中丞裴度的勸說下,憲宗皇帝改授劉禹錫為連州刺史,剛好和他十年前遭貶時所授官職一樣。非常不幸的是柳宗元五年后病死在柳州任上,去世時年僅四十七歲。死前他托人轉達劉禹錫,囑其幫助照顧兒女和編輯遺稿。劉禹錫是在扶送母親靈柩回洛陽的路上,途經衡陽時接到柳宗元去世的噩耗,劉禹錫承受著巨大的悲痛為生死之交的好友辦理喪事,并在后來的生活中完成了故人的囑托。
之后劉禹錫又先后任過夔州(今四川奉節縣)刺史、和州(今安徽省和縣)刺史。晚年回到洛陽養老并擔任一點閑職。
劉禹錫少年大才,科考異常順利,但步入官場之后一輩子沒有擔任過高官顯職,甚至是在風雨坎坷中跋涉仕途,之所以這樣,恐怕是因為才子往往個性獨立而張揚,不屑于趨炎附勢,更不同流合污;而官場從來唯主官意志是從,下級必須無條件服從甚至擁戴上級,下級的升遷一般寄托于上級的關注和提拔,當政治氣候和吏治污濁時,不順從、不阿諛附會、不討好、不行賄的才子,當然只能如池塘荷花,顧影自憐了。如果碰上政治觀點沖突,那必然更是兇多吉少。
劉禹錫個性獨立而張揚,政治觀點又與當時得勢的政壇主流沖突,因此注定了被打壓貶謫的命運。他的《竹枝詞九首·之七》就道出了這種悲哀:
瞿塘嘈嘈十二灘,人言道路古來難。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劉禹錫被貶謫朗州十年,回到長安心情很復雜,一方面以為苦盡甘來會被善待,因此暗自慶幸。另一方面對陌生的長安恍如隔世,因此對自己的遭遇氣憤不平。他有兩首看玄都觀桃花的詩就直接表達了心里的不滿。
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
再游玄都觀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據說劉禹錫從朗州回長安不到一個月,就因為“紫陌紅塵”這首詩表達出不滿,諷刺了權貴,因此被貶到更邊遠的夜郎國。
十四年后,劉禹錫再次從貶所返長安,中間已更換了四任皇帝,很多事情早已物是人非。詩人借《再游玄都觀》這首詩舊事重提,借桃花不再,道士何歸譏諷一時得勢的權貴,他們也有桃花飄零的時候,而不妥協的前度劉郎終有回歸的日子。
劉禹錫與大詩人白居易有著深厚的友誼,他的《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詩就傾訴了官場經歷的悲苦: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寫這首詩時,劉禹錫已是五十四歲的老者,剛從和州貶所返回洛陽,正碰上白居易從蘇州歸洛。白居易在筵席上寫了一首《醉贈劉二十八使君》:
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
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
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白居易在詩中贊美劉禹錫的才氣名望,同時又為他極為不幸的仕途蹉跎悲嘆。劉禹錫接過白詩的話頭,先自我嘆惜生命黃金時段的二十三年被荒廢在巴山楚水這樣的蠻荒凄涼之地,到能回家時已垂垂老矣,周圍的一切都變得那么陌生,恍如隔世。接著詩人情緒一轉,眼界變得十分闊大,說自己雖然是沉舟,是病樹,命運凄慘,但是沉舟側畔千帆競渡,病樹前頭萬木逢春。時代不因為某人的不幸而停滯不前,生活也不會為誰的災難而回頭補償,只有自己豁達大度,看到時代進步,看到世間萬物照樣充滿生機,一樣能感受到生命的寶貴和生活的美好。這是幾千年來中國書生在抗爭命運處在極端無奈之時采取的一種心靈自救的妙方,這個妙方能使人轉悲為喜,絕處逢生。
現在回到本文開篇引讀的《瀟湘神》,湘妃的相思哀絕,楚客的悲怨孤獨,不正是劉禹錫命運經歷后的內心感受嗎?好在劉禹錫達觀一些,雖然深夜痛苦地在湘水邊徘徊,但畢竟沒有投江,活了七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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