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宋詞人吳文英
齊天樂與馮深居登禹陵[1]
三千年事殘鴉外[2],無言倦憑秋樹[3]。逝水移川[4],高陵變谷[5],那識當時神禹[6]。幽云怪雨。翠蓱濕空梁,夜深飛去[7]。雁起青天,數(shù)行書似舊藏處[8]。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慳會遇[9],同剪燈語[10]。積蘚殘碑[11],零圭斷璧[12],重拂人間塵土。霜紅罷舞[13]。漫山色青青,霧朝煙暮。岸鎖春船,畫旗喧賽鼓[14]。
[1]吳文英(約1200—1260),南宋詞人,字君特,號夢窗、覺翁,四明(今浙江鄞縣)人,有《夢窗詞》甲乙丙丁四稿。馮深居:字可遷,南康都昌人,宋理宗淳祐元年進士,寶祐四年召為宗學諭。禹陵:夏禹之陵,在浙江紹興東南會稽山。[2]三千年事:自夏禹時代到南宋時代已三千多年。又,“三”這個數(shù)字常含有泛指多數(shù)之意。殘鴉:謂已飛到天邊即將從視線中消失的鴉。[3]憑:靠著。[4]逝水移川:謂東逝河流之河道已幾經遷移。[5]高陵變谷:謂聳拔的高山已化為深谷。按,以上二句寫三千年來大自然之滄桑變化。[6]那:同“哪”。神禹:夏禹的尊稱。[7]“翠蓱”二句:《大明一統(tǒng)志·紹興府志》引《四明圖經》:“鄞縣大梅山頂有梅木,伐為會稽禹廟之梁。張僧繇畫龍其上,夜或風雨,飛入鏡湖與龍斗。后人見梁上水淋漓,始駭異之,以鐵索鎖于柱。然今所存乃他木,猶絆以鐵索,存故事耳。”又,南宋嘉泰《會稽志》:“禹廟在縣東南一十二里……梁時建廟,唯欠一梁,俄風雨大至,湖中得一木,取以為梁,即梅梁也。夜或大雷雨,梁輒失去,比復歸,水草被其上,人以為神,縻以大鐵繩,然猶時一失之。”蓱,同“萍”,浮萍。[8]數(shù)行書:謂雁字。舊藏處:《大明一統(tǒng)志·紹興府志》:“石匱山,在府城東南一十五里,山形如匱。相傳禹治水畢,藏書于此。”又,《大清一統(tǒng)志·紹興府志》:“宛委山,在會稽縣東南十五里,會稽山東三里。上有石匱,壁立干云,升者累梯而上。《十道志》:‘石匱山,一名宛委,一名玉笥,一名天柱,昔禹得金簡玉字于此。’《遁甲開山圖》云:‘禹治水,至會稽,宿衡嶺,宛委之神奏玉匱書十二卷,禹開之,得赤圭如日,碧圭如月,是也。’”[9]慳會遇:極少聚會。[10]剪燈:同“剪燭”,語出唐李商隱《夜雨寄北》:“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后常用為促膝夜談之典。[11]積蘚殘碑:指窆石。楊鐵夫《箋釋》引《金石萃編》:“禹葬會稽,取石為窆石,石本無字,高五尺,形如秤錘,蓋禹葬時下棺之豐碑。”又,《大明一統(tǒng)志·紹興府志》:“窆石,在禹陵。舊經云:禹葬會稽山,取此石為窆,上有古隸,不可讀,今以亭覆之。”[12]零圭斷璧:《大明一統(tǒng)志》:“宋紹興間,廟前一夕忽光焰閃爍,即其處劚之,得古珪璧佩環(huán)藏于廟。然今所存,非其真矣。”又,見注[8。[13]霜紅:指經霜后變成紅色的樹葉。[14]畫旗:有畫飾的旗。賽鼓:迎神賽會上的簫鼓之樂。嘉泰《會稽志》卷十三《節(jié)序》:“三月五日,俗傳禹生之日,禹廟游人最盛。無貧富貴賤傾城俱出,士民皆乘畫舫,丹堊鮮明,酒樽食具甚盛,賓主列坐,前設歌舞。小民尤相矜尚,雖非富饒,亦終歲儲蓄以為下湖之行。”
[解讀鑒賞]
吳文英號夢窗,是一位以作品晦澀聞名的南宋后期詞人。歷代對他的詞頗多訾議,流傳最廣的評語就是張炎在《詞源》中所說的:“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意思是,夢窗詞是用很多美麗詞藻堆垛起來的,其中沒有一點兒內在聯(lián)系。因此,有不少人不喜歡夢窗詞。但如果你對夢窗詞做細心的吟味,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好處。而且有的時候,他的詞甚至與一些現(xiàn)代文藝作品中所謂現(xiàn)代化的作風頗有些暗合之處。他在敘述中喜歡用時空顛倒的手法,在修辭上往往只憑感性所得,不依循理性習慣。另外,由于吳文英用情比較深摯,所以他的詞雖然是南宋風格,卻常常帶有北宋詞那種直接感發(fā)的力量。對于夢窗詞的這些特點,前人也曾有所議論。例如清代詞學家周濟就曾說:“夢窗奇思壯采,騰天潛淵,返南宋之清泚,為北宋之秾摯。”(《宋四家詞選序論》)他說得過于簡單概括,但的確是吟味有得之言。下面我們就通過一首長調來看一看夢窗詞到底有什么樣的“奇思壯采”,又是怎樣“騰天潛淵”的。這首詞是吳文英陪他的朋友登禹陵之后所寫。禹陵,在浙江紹興縣的會稽山,離作者家鄉(xiāng)四明不遠。
在中國古代帝王之中,最值得人民紀念的就是夏禹了。他櫛風沐雨治平大地上的洪水,為蒼生贏得了生存環(huán)境。可是自禹王逝去之后,三千多年來人世間又增添了那么多遠過于洪水的苦難,三千多年來可還有第二個禹王嗎? “三千年事殘鴉外”,一開口就帶著這樣的感慨把讀者的視線從天邊鴉影推向遠古蒼茫。取境高遠開闊,感情憂郁悲愴。“無言倦憑秋樹”的“倦”字有兩層含義:第一層是詞人因登山跋涉而倦,是身體上的“倦”。第二層是三千多年來人類憂患勞生的苦惱一時之間涌向詞人心頭所引起的倦,是心中的“倦”。當此身心交倦之際,他所能依靠一下的是什么? 只是一棵在寒風中瑟縮的“秋樹”而已。這兩句帶有很強烈的直接感發(fā)力量,與一般南宋詞的風格頗有不同。
但吳文英在“勾勒”上也是很見功夫的。“逝水移川,高陵變谷”就是對“三千年事”的進一步勾勒。三千多年來,河水已經改了多少次河道,高山也已變成低谷。禹王治水的痕跡一點兒也找不到了。現(xiàn)在誰還能想象出當年禹王治水時的風采?吳文英同姜白石一樣一生過著曳裾豪門的游客生活,但是他生活在南宋快要滅亡的時代,比白石又多了一份對國家命運的關懷。“無言倦憑秋樹”和“那識當時神禹”就隱含著一種托身無所的凄涼和世無英雄的悲哀。
禹王治水的痕跡已經在世間消失了,可是人們希望禹王的精神能夠在世間長存。“幽云怪雨,翠蓱濕空梁,夜深飛去”隱隱寫出了禹王飛動的精魂,暗示了人們的這種希望。可是由于這幾句所用典故過于生僻,難以索解,所以很多選本都不選這首詞。其實這個典故對吳文英本人來說算不得生僻。因為那就是他的家鄉(xiāng)四明附近的一個神話傳說,在《大明一統(tǒng)志·紹興府志》和南宋的一本《會稽志》里可以查到。原來,傳說會稽禹廟有一根梅木做的屋梁叫做梅梁。每當夜里有大風雨的時候,梅梁就變做一條龍飛出去與鏡湖里的龍相斗,第二天早晨飛回來依舊化作屋梁,但上面水跡淋漓,還沾著鏡湖里的水草。后來人們用鐵索把梅梁鎖上,但仍不能阻止它在夜間化龍飛去。這個記載本身蒙有一層怪異的色彩,吳文英又用他獨特的筆法使這層色彩更加鮮明。首先,“蓱”其實就是水里的萍草。他之所以不用“萍”,而要選擇這么一個不常見的怪字,為的就是增添怪異色彩。因為古代傳說中的雨師名叫蓱翳,《楚辭·天問》中有“蓱號起雨,何以興之”,就是說,當雨師蓱翳號呼的時候,云和雨就都興起了。如果讀者能聯(lián)想到這個出處,那就更能加深那種幽云怪雨一時并起的感覺。其次,按照時間順序,本應該先有梅梁的“夜深飛去”,然后才有清晨的“翠蓱濕空梁”。可是吳文英偏要把屋梁上沾滿水草這件引起懸念的怪事放在前邊。這種顛倒時間和因果的寫法也進一步渲染了迷離幽怪的氣氛,使讀者不禁對會稽山上這座充滿了神話色彩的古廟產生出無窮的想象
據(jù)《大明一統(tǒng)志·紹興府志》記載,禹陵附近有個石匱山,禹王治平洪水之后曾藏書于此。也有一些其他古籍記載,說是禹王治水之時在這兒得到了藏書。得書也罷,藏書也罷,總之是遠古荒忽,傳聞悠邈,那個地方如今已沒有任何蹤跡可尋了。現(xiàn)在抬頭只能看到空中的大雁在青天上排出了一行行人字,好像是在傳遞遠古的某種消息。“雁起青天,數(shù)行書似舊藏處”,是一個突然的跳躍。從想象中深夜的“幽云怪雨”,一下子就跳回現(xiàn)實中白晝的“雁起青天”。而所有這些,又都結合了許多遠古的傳說故事。
這種跳躍往往成為人們讀不懂夢窗詞的主要原因。在下闋,他的跳躍更為頻繁也更為突兀:“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慳會遇,同剪燈語”,從白晝禹陵一下子跳到晚間在家中與故人西窗共話;然后“積蘚殘碑,零圭斷璧,重拂人間塵土”,又毫無承接痕跡地從西窗燈下跳回白晝禹陵。這種騰天潛淵的跳躍使人眼花繚亂。但我們也應該注意到,在這跳躍之間并不是無理路可尋的。在上闋中,吳文英的感慨全是對三千多年滄桑而發(fā),取境十分高遠,有一種飛揚的神致;而在下闋中,他引入了自己的朋友馮深居,無形中又使作品產生了一種沉郁的力量。因為,馮深居名去非,在南宋理宗寶祐(1253—1258)年間曾做過學官,因反對當時的權臣丁大全而被免官,是一個很有氣節(jié)的人。由此可見,這首詞是很有一些言外之慨的。同時,引入馮深居也呼應了題面“與馮深居登禹陵”,在章法上十分嚴謹。至于“積蘚殘碑”和“零圭斷璧”,當然不會是詞人家中所有,實際上它們都是禹陵的古物,是他們白天登山時看到的東西。據(jù)《大明一統(tǒng)志》記載:“窆石,在禹陵。舊經云:禹葬會稽山,取此石為窆,上有古隸,不可讀,今以亭覆之。”又說:“宋紹興間,廟前一夕忽光焰閃爍,即其處劚之,得古珪璧佩環(huán)藏于廟。”吳文英與馮深居白天同登禹陵時可能確實曾拂去殘碑斷璧上的塵土進行辨認和鑒賞,并有過一番古物徒存禹王何在的感慨。現(xiàn)在他們在西窗下剪燈共話的時候,那些歷盡三千多年滄桑的古物也就成了他們共同的話題。這兩句如果只作這樣的解釋當然也是可以的。不過我們還要注意詞人在這里的口吻。所謂“人間塵土”,就不會僅僅指古物上的塵土;所謂“積蘚殘碑”和“零圭斷璧”也都帶有一種感傷的情緒。要知道,人的一生之中也會有不少往事舊夢和理想熱情,但由于現(xiàn)實的打擊和歲月的消磨,它們也會逐漸在記憶里被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塵。故人重逢,燈前話舊,往往能打開這些塵封的記憶。然而世事推移,年華不返,往日的舊夢其實也就是留存在心中的一份“殘碑斷璧”了。它們與白天在禹陵所見的那些實物的殘碑斷璧不是很相似嗎?吳文英具有敏銳的感受能力,此時此地,這二者之間的時空隔閡在他的感覺之中早已泯滅,所以他不加任何理性的承接和說明,一下子就跳了過去。隨著他的跳躍,故人離合的今昔之感與三千多年歷史的滄桑之慨驀然間就結合成了一體。于是,故人離合之感就因融入了三千多年的歷史而顯得意境更為深廣,而三千多年歷史的悲慨也因融入了故人燈前夜話而顯得更為親切了。這首詞寫到這里,在意境上已深入了一步。
接下來,“霜紅罷舞,漫山色青青,霧朝煙暮”三句又以飛揚之筆開出了另一個新境界。蘇東坡曾在《赤壁賦》中說:“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那是對人世間變化與永恒的一種理性說明。現(xiàn)在,吳文英的這幾句恰好是那一理性說明的感性再現(xiàn)。“霜紅”就是“其變者”,它與前邊的“秋樹”隱隱相呼應,指的是經霜之后變紅的樹葉。霜葉在生命結束的時候還保持著美麗的色彩并且做最后一次飄舞,這是一個十分哀艷的形象,意味著美好的東西是不能長存的。而那青青的山色和天復一天的朝朝暮暮則是“其不變者”,它們是無情的,并不為那些美麗生命的消失所感動。千古的歷史興亡也是如此,那是一種永恒的推移,誰也無法抗拒,誰也無法改變。
于是,在結尾兩句就有了一個更大的跳躍:“岸鎖春船,畫旗喧賽鼓。”從禹陵的秋天直接就跳到了禹陵的春天。這個跳躍表面上看起來好像很突然,但如果仔細體會一下就會明白:“無言倦憑秋樹”固然是登禹陵當天的事情,而“霜紅罷舞”就已經包含了秋季山中的全部變化,不完全是當天的事情了。到“山色青青,霧朝煙暮”,則更明顯地透露出時移節(jié)替之意。詞人說,到了來年春天,這里就不會再這么凄清了。水邊將有很多游船,到處是一片畫旗招展和賽鼓喧嘩。那是怎么一回事呢?據(jù)嘉泰《會稽志》中記載,俗傳三月五日是禹王生日,每年到了這天人們傾城而出舉行祭神賽會,禹王廟前特別繁華熱鬧,很多人都不惜拿出一年的積蓄來參加這次盛會。所以你看,這個“春”字也不是隨便用上的。吳文英雖然喜歡憑感性跳躍,但是他幾乎字字都有來歷。
這首《齊天樂》通篇都以秋景為主,所用詞語如“殘鴉”、“秋樹”、“寂寥”、“霜紅”等,都帶有寥落凄涼的情調,但結尾這一個“春”字突然改變了氣氛,好像是可以因來春賽會的美盛繁華而忘記了今秋的凄涼寥落。然而仔細想來,春日的美盛過去之后不可避免仍是秋日的凄涼。何況,來春這里縱有美盛繁華的場面,詞人和他的朋友那時又將在天涯何處呢?對于永恒來說,三千多年歷史也不過就是一瞬之間而已,更何況短短的人生! 所以,結尾這兩句表面上看似乎與前邊不相銜接,實際上仍然是對人間滄桑的感慨。但是他用筆悠閑,余波蕩漾,有不盡的言外之意留給讀者去慢慢回味。
此外這里還有一個需要注意的地方,那就是“畫旗喧賽鼓”的“喧”。畫旗怎么能“喧”,“喧”的應該是賽鼓才對。但那是一種理性的思路,吳文英所要傳達給讀者的卻是自己的一份直覺感受而不是理性說明。在那熱鬧的祭神賽會上,無數(shù)的畫旗招展于喧天的賽鼓聲中,使人的視覺和聽覺都應接不暇。一個“喧”字,把畫旗和賽鼓結合起來,使色彩和聲音匯成了一片,進一步烘托了整體的盛美之感。像這種不循理性的修辭方法和前面所說的那些時空跳接的敘述手段,在現(xiàn)代文藝作品中已經比較常見,但在古代作品中卻很少見。這就是夢窗之所以不能得到古人欣賞和了解的地方。但他為什么也不能被現(xiàn)代人所欣賞和了解呢?那是因為他的詞仍然穿著一件被現(xiàn)代人視為殮衣的古典式服裝,使一般現(xiàn)代人遠遠地就望而卻步,不愿意花費力氣去進行探索,所以也就無從發(fā)現(xiàn)其中蘊玉藏珠之富了。夢窗本來兼有古典與現(xiàn)代之美,卻不幸落入了古典與現(xiàn)代的夾縫之中。東隅已失,桑榆又晚,這對他來說實在是一個悲劇。如果我們真正動手拆碎夢窗的“七寶樓臺”就會發(fā)現(xiàn),它并不像張炎所說的那樣“不成片段”,而是具有神奇精密的鉤連鎖結和幽微豐美的包含蘊蓄。夢窗的很多被人視為晦澀堆垛的地方,原來也就是他“騰天潛淵”,煥發(fā)出“奇思壯采”之處。這正是夢窗詞的特色之所在。
[閱讀思考]
清代詞學家周濟說吳文英的詞“奇思壯采,騰天潛淵”,結合這首《齊天樂》談談你對此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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