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金元文學與宗教、哲學·遼金文學與宗教、哲學·金代哲學、宗教與文學
金代文化遠非遼代所可比。《金史·文藝傳序》云:“金用武得國,無以異于遼,而一代制作能自樹立唐、宋之間,有非遼世所及,以文而不以武也。”在金統治北方的一百多年中,文學、史學都取得了輝煌成就。哲學雖不及文、史發達,但也有相當程度的發展。佛教繼續在北方盛行,全真道教形成并逐漸發展。北方儒學是在傳統儒學的基礎上吸收佛、老并在一定程度上接受宋代理學而形成的雜糅體。在如此背景下,文學的發展,自然呈現出與南宋文學鮮明的差異。
自宋靖康南渡,道統隨之南遷。元人虞集《廬陵劉桂隱存稿序》云:“中州隔絕,困于戎馬,風聲習氣,多有得于蘇氏之遺,其為文亦曼衍而浩博矣。”清代翁方綱進一步概括為“有宋南渡以后,程學行于南,蘇學行于北”(《石洲詩話》卷五)。這些論述指出了當時南北學術之不同,是有意義的,但其對北方學術的概括,并不準確。金代學術可以說是在傳統儒學與佛學與理學的矛盾中發展的,這可以作如此簡單概括:一是儒釋異同之爭,二是對理學的排拒與吸納。我們不妨以金代三大學者趙秉文、李純甫、王若虛為代表來分析這兩對矛盾及其對文學的影響。三人同為金代大儒,而融合佛老,李純甫為甚,其次是趙秉文;而對于宋代理學,趙秉文吸納最多,李純甫排拒最力。由此形成他們三人各不相同的文學主張和詩文風格。
首先看儒釋異同之爭。趙秉文是兼容儒釋、主盟儒道的。秉文大定進士,有才學,工書翰。歷官兵部郎中兼翰林修撰、翰林直學士,翰林侍講學士,轉侍讀,知集賢院,后為禮部尚書。在金后期主盟文壇近四十年。元好問《閑閑公墓志銘》評其為學“不溺于時俗,不汨于利祿,慨然以道德、仁義、性命、禍福之學自任,沉潛乎六經,從容乎百家,幼而壯,壯而老,怡然渙然,之死而后已”。又云:
公究心佛老之說而極其指歸,嘗著論,以為害于世者,其教也。又其徒樂從公游,公亦嘗為之作文章,若碑志詩頌甚多。晚年錄生平詩文,凡涉于二家者,不在也。
——《元遺山集》卷一七
影響于文學,則“公之文出于義理之學,故長于辨析,極所欲言而止,不以繩墨自拘”(《元遺山集》卷一七)。
與趙秉文兼容儒釋、主盟儒道不同,李純甫則援儒入釋,推釋附儒。純甫在金地位不及趙秉文,也曾兩入翰林,連知貢舉。據《金史·文藝下》,“純甫幼穎悟異常,初業詞賦,及讀《左氏春秋》,大愛之,遂更為經義學。擢承安二年經義進士”。他的喜佛,也可能與其經歷及個性有關。《金史·文藝下》云:
純甫為人聰敏,少自負其材,謂功名可俯拾,作《矮柏賦》,以諸葛孔明、王景略自期。由小官上萬言書,援宋為證,甚切。當路者以迂闊見抑。中年,度其道不行,益縱酒自放,無仕進意。得官未成考,旋即歸隱。日與禪僧士子游,以文酒為事,嘯歌袒裼出禮法外,或飲數月不醒。人有酒見招,不擇貴賤必往,往輒醉,雖沉醉亦未嘗廢著書。然晚年喜佛,力探其奧義。
非常有意思的一個對比是,趙秉文晚年自編文集,“凡主張佛老二家者皆削去,號《滏水集》,首以中和誠諸說冠之”。“然其為二家所作文,并其葛藤詩句另作以編,號《閑閑外集》,以書與少林寺長老英粹中,使刊之”(劉祁《歸潛志》卷九。)。而李純甫晚年“自類其文,凡論性理及關佛老二家者號‘內藁’,其余應物文字為‘外藁’”(《金史·文藝下》)。
劉祁《歸潛志》卷九載,金宣宗興定間,李純甫再入翰林,時趙秉文為翰長,與朝中一班文人“每相見,輒談儒佛異同,相與折難”。劉祁在這里特地將趙、李二人做了比較:
李屏山平日喜佛學,嘗曰:“中國之書不及也。”又曰:“西方之書。”又曰:“學至于佛則無所學。”《釋迦贊》云:“竊吾糟粕,貸吾秕糠;粉澤丘軻,刻畫老莊。”嘗論以為宋伊川諸儒,雖號深明性理,發揚六經、圣人心學,然皆竊吾佛書者也。因此,大為諸儒所攻……
趙閑閑本喜佛,然方之屏山,頗畏士論,又欲得扶教傳道之名……余嘗從王從之言:“公既欲為純儒,又不舍二教,使后人何以處之? ”王丈曰:“此老所謂藏頭露尾耳。”
此所謂從之、王丈均指王若虛。
由儒釋異同論之差別,帶來了趙、李二人文學思想上的很大分歧。首先是師經明道與叛道師心的對立。趙秉文強調師古,反對恣肆放縱任一己性情之偏:“豈遽漫汗自師胸臆至不成語然后為快哉!然此詩人造語之工,古人謂之一藝可也。至于詩人之意,當以明王道、輔教化為主。六經吾師也,可以一藝名之哉!”①李純甫之論可謂針鋒相對,說:“人心不同如面,其心之聲發而為言,言中理謂之文,文而有節謂之詩。然則詩者,文之變也,豈有定體哉?故‘三百篇’什無定章,章無定句,句無定字,字無定音,大小長短,險易輕重,惟意所適。雖役夫室妾悲憤感激之語,與圣賢相雜而無愧,亦各言其志也已矣,何后世議論之不公耶! ”②《中州集》卷四錄其《為蟬解嘲》云:“倚杖而吟如惠施,字字皆以心為師。千偈瀾翻無了時,關楗不落詩人詩。屏山參透此一機,髯弟皤兄何見疑?”在他的心目中,泯去了圣人與“役夫室妾”的差異,沒有神圣,只有自我,只有一己的心靈。他強調“師心”,充分張揚詩人的個性。趙、李文學主張的再一分歧表現在風格的崇尚上。趙秉文要求詩文追求中和之則、閑雅之態,李純甫為文則追求雄奇簡古。趙秉文在《中說》一文中說:“中者天下之正理,夫不偏不倚正理,似涉于喜怒哀樂已發而中節者也。”(《滏水集》卷一)又其《送李按察十首》其四云:“一偽喪百誠,中和為士則。”(《滏水集》卷三)這些都是論為人,同時也是論為文。在《竹溪先生文集引》中,他稱贊歐陽修文章的“從容閑雅之態”和黨懷英之“文章沖粹”(《滏水集》卷一五),而李純甫則“為文法莊周、左氏,故其詞雄奇簡古”(《歸潛志》卷一)。顧易生、蔣凡、劉明今《宋金元文學批評史》對趙、李二人思想與文風追求異同的分析很可借鑒:
李純甫個性狂傲,少負才,有經世心。長不見用,遂縱酒自放,無意仕進。歸隱期間更多與禪僧士子游,唯以文酒為事,嘯歌袒裼,出禮法外。又好佛老,“以堯、舜、禹、湯、文、武之后,道術將裂,故奉老聃、孔子、孟子、莊周洎佛如來為五圣人”(《汪堯峰文集抄·鳴道集說序》)……其思想言行在當時可算得上異端之尤,因此其文章詩歌遂多出于恣肆狂怪一途,故趙秉文以“最硬”譏之。相反,趙秉文一生“壽考康寧爵位,士大夫罕及焉。性疏曠,無機鑿,治民鎮靜,不生事,在朝循循無異言,家居未嘗有聲色之娛”(《歸潛志》卷二)。其思想雖亦間涉佛老,但終竟歸一于儒。他以中和之說論性,又本性論詩,故論文主張“不可執一體”,廣泛師承而又以雅正為歸。①
金代思想界也有一些排佛老之論,自然也反映在文學理論上,但影響不大。
對理學思想的排拒與吸納,是影響金代文學思想和詩文風格的又一大因素。
《宋元學案》卷一百《屏山鳴道集說略》全祖望案有云:“建炎南渡,學統與之俱遷。”《元史·儒學一·趙復傳》言:“北方知有程朱之學,自復始。”這些說法反映了宋金及元初理學傳播的大的趨向,但并不完全符合理學發展的歷史實際。宋建炎南渡,理學學統確實南移,但北方理學也一息為斷。南宋理學傳于北方,則在金章宗時期①。在此之前,北方儒學則泛取傳統儒學及宋代諸儒之說,在與文學有關的方面蘇學占據主導地位。理學的北傳,當時的北方學者采取的態度是極不相同的。如果以三大學者為代表來說明當時的情景,則趙秉文是在傳統儒學的基礎上吸納,李純甫是大力排拒,王若虛是以蘇學為根據選擇吸收。趙秉文《滏水集》卷一《性道教說》評理學說:“圣人修道以教天下,使之遏人欲,存天理,此修道之謂教也。孟子之后不得其傳,獨周程二夫子,紹千古之絕學,發前圣之秘奧,教人于喜怒未發之前求之,以戒慎恐懼于不見不聞為入道之要,此前賢之所未至,其最優乎?其徒遂以韓、歐諸儒為不知道,此好大之言也。”“道學之弊,亦有以中為正位,仁為種性,流為佛老而不自知,其弊又有甚于傳注之學,此又不可不知也。”他肯定了宋代理學家在學術上的貢獻,又對他們否定漢、唐及宋代其他學派的貢獻不滿。可見,他的評價,不管是肯定還是否定,都是以傳統儒學為參照做出的。
李純甫對理學的態度,可以從理學家對他的攻伐中來認識。南宋時有人選編宋代理學家的著作為一書,名《諸儒鳴道集》。此書流傳至北方金統治區,李純甫讀后,著《鳴道集說》一書加以批駁。李純甫之說在當時及后世都遭到了儒者的攻擊。清汪琬《堯峰文抄》卷二五《鳴道集說序》說:“其說根柢性命而加之以變幻詭譎……奉老聃、孔子、孟子、莊周洎佛如來為五圣人,而推老莊浮屠之言以為能合于吾孔孟,又推唐之李習之、宋之王介甫父子、蘇子瞻兄弟,以為能陰引老莊浮屠之言以證明吾孔孟諸書,于是發為雄詞怪辨,委曲疏通其所見,而極其旨趣,則往往歸之于佛。凡宋儒之辟佛者,大肆掊擊,自司馬文正公而下訖于程、朱,無得免者……蓋自唐宋以來士大夫浸淫釋氏之學借以附會經傳,粉飾儒術者,間亦有之,然未有縱橫捭闔敢于偭圣人之規矩如屏山者,一何衛浮屠如是之誠,而翦吾儒之羽翼如是之嚴且力與! ”清人撰《宋元學案》,特附《屏山鳴道集說略》加以批駁。但事實上,李純甫并不是全面否定宋代理學,他要攻擊的,是理學中辟佛老的部分,其書宗旨,與李純甫同時的耶律楚材在《屏山居士鳴道集(說)序》(《湛然居士文集》卷一四)已經揭明。李純甫在《鳴道集說》中也高度肯定了理學諸家的學術貢獻,說:“凡《鳴道集》所載及諸君子所著《大易》《書》《詩》《中庸》《大學》《春秋》《語》《孟》《孝經》之說,洗人欲而白天理,刬伯業而扶王道,發心學于言語文字之外,索日用于應對灑掃之中。治性則以誠為地,修身則以敬為門,大道自善而求,圣人自學而至,嗣千古之絕學,立一家之成說,宋之諸儒皆不及也,唐漢諸儒亦不及也,骎骎乎與孟軻氏并駕矣。”(《佛祖歷代通載》卷二○)他所稱賞的所謂心學、敬(靜)、誠諸說,實多取于佛老二家,即 “陰引老莊浮屠之言以證明吾孔孟諸書” 的部分。可見他對理學的批駁與肯定,都以佛老之學為根據。
王若虛對理學的態度是比較積極的,他在《道學發源后序》一文中說:“自宋儒發揚秘奧,使千古之絕學一朝復續,開其致知格物之端,而力明乎天理人欲之辨,始于至粗,極于至精,皆前人之所未見,然后天下釋然知所適從,如權衡指南之可信,其有功于吾道豈淺淺哉!”(《滹南遺老集》卷四四)此論似乎比趙秉文還要激進,因為趙秉文對宋儒的否定漢唐諸儒深致不滿,而王氏此論完全是宋儒“為潛圣續絕學”的論調。但是,王若虛卻在理論上對理學有深刻批判,其《論語辨惑序》說:“宋儒之議論不為無功,而亦不能無罪焉。彼其推明心術之微,剖析義理之辨,而斟酌時中之權,委曲疏通,多先儒所未到,斯固有功矣。至于消息過深,揄揚過侈,以為句句必涵氣象,而事事皆關造化,將以尊圣人而不免反累,名為排異端而實流于其中,亦豈無罪也哉!”(《滹南遺老集》卷三)
從文學的角度看,趙秉文倡導復古,提倡文學的宗經,說“六經吾師也”,要求詩作的溫柔敦厚,都表現了濃重的傳統儒學的詩教色彩,而他對“中和”的提倡,對“從容閑雅”的推重,表現了他在傳統儒學基礎上對理學審美趣尚的接受。李純甫的詩風文風主張,都是和理學旨趣對立的,他追求的怪奇風格,是宋代理學家所深惡痛絕的,他對與理學精神相一致的紆徐和雅、平波微瀾、雍容板正的詩風文風,以及文學思想中的極端社會功利目的則猛烈抨擊,此已無須細說。王若虛的文論主張,明顯表現出站在蘇學立場上對理學文學思想的反動。在《滹南遺老集》卷三八《詩話》上,他批評理學家呂希哲對柳公權“殿閣生微涼”一句詩的解釋,進而批評解詩中的社會功利性的附會,顯然表現了對理學的不滿。他論詩推崇蘇軾,宗尚自然,說:“東坡,文中龍也。理妙萬物,氣吞九州,縱橫奔放,若游戲然,莫可測其端倪。”(《滹南遺老集》卷三九《詩話》中)認為“天然好語,不待主張”(同上),其《戲作四絕》之二云:“信手拈來世已驚,三江袞袞筆頭傾。”他提倡詩應 “哀樂之真,發乎情性”(《滹南遺老集》卷三八《詩話》上),也是與理學性情論矛盾的。他追求詩文的“渾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朱子語類》卷一三九),當然是和朱熹的 “這文都是從道中流出” 對立的。但是,蘇學在王若虛這里,似乎主要是一種精神武器,從文學的視角看,不管是具體的文學主張,還是他的詩文風格,都與蘇軾相去甚遠。他作品中最為靈動的詩,也不具備蘇軾作品中灌注和流動著的精神氣韻。如其 《還家》五首其一:
日日他鄉恨不歸,歸來老淚更沾衣。傷心何啻遼東鶴,不但人非物亦非。
——《中州集》卷六
到金元之際的一代文論家,在對待理學的問題上趨于成熟,他們論文主張融會文與理,如王郁“嘗欲為文,取韓柳之辭,程張之理,合而一之,方盡天下之妙”(《歸潛志》卷三)。在抒情文學中則主張廢棄理學的影響,《歸潛志》卷一的一段話,表達了劉祁和王郁(字飛伯)兩人的觀點:
夫詩者,本發其喜怒哀樂之情,如使人讀之無所感動,非詩也。予觀后世詩人之詩,皆窮極辭藻,牽引學問,誠美矣,然讀之不能動人,則亦何貴哉?故嘗與亡友王飛伯言:“唐以前詩在詩,至宋則多在長短句,今之詩在俗間俚曲也,如所謂《源土令》之類。”……古人歌詩,皆發其心所欲言,使人讀之至有泣下者。今人之詩,惟泥題目、事實、句法,將以新巧取聲名,雖得人口稱,而動人心者絕少,不若俗謠俚曲之見其真情而反能蕩人血氣也。飛伯以為然。
這種說法,在那個時代,無疑是大膽而有價值的。
特別值得指出的是,不管哪一派的詩文和文論家,都擯棄了宋代理學的“文章害道”說,這應該是金代文學能夠取得輝煌成就的一個哲學的、文化的內因。
道教在金代也相當興盛。特別是新出現的全真道教,其教徒多為文人士子。他們也從事詩文創作,有些作品也達到了一定水平,如全真教主王喆的《六月聞蟬》:
退下烏軀體更輕,高槐美蔭喜長鳴。逍遙枝上亭亭坐,自在風前款款鳴。
宣教而不流于概念化。
注釋
① 趙秉文《答李天英書》,《滏水集》卷一九。② 《中州集》卷二《劉汲小傳》引。① 第85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① 參考魏崇武《金代理學發展初探》,《歷史研究》2000年第3期。
上一篇:遼金元文學·金元駢文·金代駢文·金代后期駢文
下一篇:先秦兩漢文學與出土文獻·甲骨文、金文中的文學遺產·金文中的文學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