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文學的內容·明代詞曲·明詞
明詞以及明詞研究已經被忽略得太久了。明人論及“當代”詞,已經頗有自慚形穢之意。清代諸家詞話提到明詞,差不多都是貶抑之辭。20世紀出版的數十種文學通史或斷代史,從未論及明詞。專體史如劉毓盤《詞史》,按論述體例自不得不專辟一章(第九章),而所給篇幅甚少,且題為《論明人詞之不振》;王易《詞曲史》則稱明代為“人病”,而清代為“振衰”,鄙薄明詞之意顯然。新中國建立以來的50年間,唐宋詞研究已經到了“精耕細作”之境界,清詞研究也取得了相當的成就,而明詞研究則少有人問津。鄙薄明詞的清人說明代無詞,今人則幾乎不知明代有詞。這無論是從繼承文化遺產來說,還是從詞史研究來說,都是不應該的。
從明詞自身情況來看,盡管我們承認明代是詞的中衰期,上不如宋,下不如清,但這種大判斷并不足以成為抹殺明詞的理由。據《全明詞》主編之一張璋先生說,《全明詞》共收明詞作者一千三百余家,詞作二萬余首。熟悉宋詞的讀者會就這兩個數字做出反應,因為它和宋代詞人詞作之數量非常接近。數量也能說明一定的問題。一代才人拋擲心力于此,其間不可能全無佳作。從明初的劉基,到明代中期的楊慎、陳霆、陳鐸,以及稍后的王世貞,一直到明末的陳子龍,他們的詞作都達到了相當的水準,足證“詞亡于明”或“明代無詞”的說法是武斷而不成立的。歷來貶抑明詞的人總不免陷入一個誤區,即以宋詞的審美規范去衡量宋以后的詞人詞作,以似宋人或不似宋人的類比思路來排斥一切與宋詞異趣的作品。只要走出這種思維誤區,以寬容的態度對待“異量之美”,把明詞的特點與缺點剝離開來,就會發現明詞還是不容否定的。
從中國千年詞史的邏輯發展來看,明詞無可置疑地是其間不可或缺的一個環節,少了這一段,中國詞史就喪失了連續性和完整性。明代是一個不短的歷史時間段,不像五代或其他亂世之更迭那樣,可以忽略不計。明詞對上而言是宋元詞的一脈相傳,對下而言是清詞中興的前提和基礎,因此,無論是從千年詞史的整體性考慮,還是要為宋元詞尤其是清詞提出“上下文”背景,明詞研究都是不容或缺的。
根據明代社會特點、文化背景的轉換,以及詞體自身的發展、詞壇名家的相對集中等因素,近三百年的明詞史可以大致劃分為四個時期。
(一)明初詞壇。這是明詞的序幕,時間約當元明易代之際及明朝開國之初的洪武年間(1368—1398)。這是一個天下擾攘、風云激蕩的歷史時期。元末的大動亂因素使文人身心不寧,而霸悍、忮刻的朱元璋在開國之初的血腥屠戮更使文人如驚弓之鳥,這一時期的重要詞人,除了不問政治、優游度日的瞿佑得以壽終正寢外,大多數詞人在洪武年間都死于非命了。這一時期的詞作,大都具有深廣的社會內涵和充實的思想感情,而且個性鮮明,風格多樣。后來明詞中常見的輕浮淺薄之病,這時都還未顯現出來。因此,這里所謂第一階段,實際只相當于明詞發展的邏輯起點,或是明詞的序幕。
明初詞人主要有:劉基(1311—1375),字伯溫,號犁眉,處州青田(今屬浙江)人。有詞集《寫情集》四卷,收詞242首。其詞多寫闊大境界,多用凝重的色調,表現憂生傷逝、感時不遇的深沉情懷,構成志深筆長、沉郁蒼涼的藝術風格。楊基(1332—1378后),字孟載,號眉庵。先世為嘉定州(今四川樂山)人,以大父仕江左,遂為吳中(今江蘇吳縣)人。有《眉庵詞》一卷,存詞71首。其詞清新雅令,俊逸風流,而《摸魚兒·感秋》一詞為友人高啟之死而作,則別具深長意味。高啟(1336—1347),字季迪,號青丘子,長洲(今蘇州)人。有《扣舷詞》一卷,存詞32首。其詞以疏快見長。陳廷焯《云韶集》卷一二謂:“青丘詞,信筆寫去,不留滯于古,別有高境。”頗能道出其特點。其他詞人如瞿佑、林鴻、張肯、劉炳等,亦皆小有成就。
(二)永樂、成化詞壇。這是明詞的衰敝期。朱元璋、朱棣父子對文人的血腥鎮壓,斫傷了文化命脈,造成了嚴重的后遺癥。按照一般規律,經過開國之后數十年的休養生息,文學本該產生繁盛局面,而在明代,這個本該產生“初唐四杰”或北宋歐、梅、曾、王的時代,詞壇上卻是一片萎靡。明詞的各種缺點,在這一時期幾乎都有體現。其中有以楊士奇、楊榮、朱有燉為代表的詞中臺閣體,有以文章知名的葉盛、丘浚這些文壇大老順口閑吟的打油體,有以姚綬、周瑛等人為代表的講學論道的理學體。除了頗受后人詬病的馬洪尚可名家外,其余幾乎沒有真正意義的詞人。
(三)弘治、嘉靖詞壇。這是明詞的中興期。如果說,讀前一個時期的詞確實會使人有“明詞實不足道”之感,而讀這一時期的詞則使人感到“明詞不盡可非”或“明詞亦不可小覷”了。此期涌現出一批著名詞人。其中有被時人推為“當代詞家”,清人亦或視為“明人第一”的狀元詞人楊慎;有當時聲名顯赫,后人亦視為明代有數詞家之一的達官詞人夏言;有詞風“豪邁激越,猶有蘇辛遺范”的陳霆;有被況周頤譽為“全明不能有二”的陳鐸;有追步秦觀,專力為詞的張;有詞風雅潔的畫家詞人文征明。 另外稍晚的文壇領袖王世貞也可歸人這一時期。他們以其創作實績,使這一時期的詞壇呈現出生機勃發的中興氣象來。這又是一個遠紹前賢、復興詞學的時代。明人有詞話、有詞選、有詞譜,皆自此期始,亦以此期為多。舉其要,則有楊慎《詞品》、陳霆《渚山堂詞話》、王世貞《弇州山人詞評》和張《詩余圖譜》、陳耀文《花草粹編》等,這些詞話、詞譜、詞集的成批涌現,使得近乎失傳的詞學又呈薪盡火傳之勢。
(四)晚明詞壇。這是明詞的終結期,同時也構成清詞中興的邏輯起點。明代自隆慶以后,小說、戲曲等通俗文學的繁興進一步取代了傳統雅文學的地位,詞的地位又有所下降。但是晚明文學的熱鬧景觀表現在各體文學中,遂使此期詞壇呈現為多樣化的格局。此期有詞曲兼擅的施紹莘,有存詞不多卻多有可觀的茅維,有明代作詞最多卻每被后人忽略的易震吉,還有在作、評、選等方面廣為探索的卓人月。另外還有三大詞人群體: 一是以徐渭、湯顯祖、屠隆、汪廷訥、高濂等人構成的戲曲家詞人群體;二是由江浙一帶的沈宜修、葉小鸞、楊宛、吳綃等閨閣或青樓詞人構成的女性詞人群體;三是由陳子龍、夏完淳、孫承宗、張煌言等人構成的英烈詞人群體。其中成就最大而且足為明詞生色的是陳子龍,他的《湘真閣》《江籬檻》二集,置于宋詞名家中亦無愧色。論明詞者,每謂兩頭最佳,明初翹楚數劉基,明季殿軍則當推陳子龍。而且以陳子龍為領袖的云間詞派,對清初詞壇也具有深遠的影響。
從詞史的邏輯發展來看,明詞及明代詞學至少有三點值得注意。
其一,明詞的曲化現象。詞在由民間曲子詞向文人詞發展的過程中,在題材、主題、風格、情趣上經歷過種種變化。如從主題情趣方面稱詞的文人化、士大夫化,從詞體格調方面稱詞的雅化,從音樂性與文學性彼此消長的角度稱詞的文學化,另外也有從不同文體影響互滲角度提出的“以詩為詞”的說法,當然也可以稱之為詞的詩化。對于這些詞史發展過程中的變異,詞學家們大都是表示認可與欣賞的。但是,人們卻不能容忍明詞的曲化現象,甚至認為明詞之所以走向衰頹,就是散曲影響的結果。當然,明代詞與曲的影響互滲是雙向的,有人以曲為詞,也有人以詞為曲,詞的曲化與曲的詞化同時并存。但奇怪的是,以詞為曲往往受到好評,而以曲為詞則大受譏諷。這里就涉及到文體演進規律的認識問題。錢鍾書《談藝錄》曾援引外國文藝理論,力斥“詩文相亂”之說為皮相之談,指出:“文章之革故鼎新,道無它,曰以不文為文,以文為詩而已。”①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上,文體嬗變中的“破體出位”乃是常見現象。如楚辭之流為漢賦,漢賦又一變再變至唐宋而為文賦,雖仍以賦為名,其實已與散文道通為一了。雖然古代文論中評量詩文常常是先論體制而后論工拙,然而一些體制不純或曰兩種詩文體雜交而成的名篇仍然備受稱道,甚至正因為“出格”才見其新穎別致。當然,這里有一個度的把握問題。如同以文為詩或以詩為詞一樣,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借鑒變化,而不可無視規范,廝踢蠻做。以曲為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吸取散曲清新淺切的特色,然而從總體效果來說必須仍然是詞而不是曲;若只是用詞調來作散曲,則徑用曲牌可也。相對于這個虛擬而實存的度來說,過則為缺點,不過則為特色。既然人們樂于稱道蘇、辛等人的以詩為詞,為什么就不能容忍明人的以曲為詞呢?關于這一點,嚴迪昌曾經指出:“詞曲混淆,固是明詞一弊,然而以散曲某種自然清新、真率大膽的情韻入詞,實在別具生趣,不得視以為病的。文體相淆,無疑會消解特定文體,抑或不倫不類;從情韻上以新濟舊,應是可喜的出新手段之一種。利弊每共生,會轉化,全看高手的能耐,平庸者不能掌握火候,就難望其項背。讀明人詞,似須認識這一特點,始能發見其佳處。”②這是對于明詞深有體悟的通變觀。
其二,明代女性詞人的大量涌現,構成了詞史上前所未有的詞學景觀。雖然宋代李清照、朱淑真等女詞人成就很高,以至人們有巾幗不讓須眉之嘆,然而畢竟只是個別現象。及至明代后期,女性詞人乃成批涌現,數量之多與成就之高,皆足以自成一軍。女性詞之選本中,明末王端淑《名媛詩緯初編詩余集》選明代女詞人56家,清代周銘《林下詞選》選51家,歸淑芬《古今名媛百花詩余》選26家,徐樹敏、錢岳《眾香詞》選錄明代至清初女性詞人四百余家,其中明代近二百家,近人吳灝《歷代名媛詞選》選明人86家。另外,王昶《明詞綜》共選明詞380家,編為12卷,其中女詞人84家,詞2卷。僅從以上這些數字,已足以見出明代女性詞人詞作之繁榮豐富了。其中如沈宜修、葉小鸞、商景蘭、吳綃等人,均達到較高的藝術境界。
其三,在中國詞學史上,明代是一個重要的發展時期。明代詞學的地位比明詞創作在詞史上的地位也許更為重要。過去人鄙薄明代詞學以為不足道,在很大程度上是缺乏了解所致。明代詞話,唐圭璋先生《詞話叢編》選錄四種,即楊慎《詞品》、陳霆《渚山堂詞話》、王世貞《弇州山人詞評》和俞彥《爰園詞話》。實際上除此四種詞話之外,散見于明人別集的論詞文字很多。其中如單宇、黃溥、陸深、郎瑛、俞弁、郭子章、胡應麟、曹學佺、沈際飛、卓人月等人的論詞文字,均可獨立成卷。另外還有明人所作詞集序跋至少在二百篇左右。如果把這些散見的詞學文獻匯為一編,當成數十萬字的巨帙。目前一般人所看到、提到的明代論詞文字,不過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而且明人并非只是剿襲成說,在詞史觀、體性論以及調名源起的探索等方面,都有不少發展與建樹。他們已經越過了宋人感性地描述創作經驗的階段,而更帶有研究意識與理論色彩了。另外,如吳訥《唐宋名賢百家詞》、毛晉《宋六十名家詞》,是較早的兩部大型詞籍叢刻,不僅在保存詞學文獻方面功不可沒,對近代以來的《四印齋所刻詞》《疆村叢書》等也有導夫先路的意義。大型選本如陳耀文《花草粹編》、卓人月《詞統》,對清人亦有較大影響。至于張《詩余圖譜》、程明善《嘯余譜》等,作為早期詞譜,雖然存在著較多缺失,亦為清代萬樹的《詞律》與《康熙詞譜》的編撰提供了基礎。
20世紀的詞學研究從總體來看取得了很大成就,通代詞史與斷代詞史的研究撰著尤為突出,而明詞研究乃是歷代詞研究中最為薄弱的環節。
20世紀的前半期,明詞研究的標志性成果是趙尊岳輯刻的《惜陰堂匯刻明詞》。先是況周頤在《蕙風詞話》中有多段論及明詞,雖無系統,卻有為明詞翻案之意。30年代,其詞學弟子趙尊岳秉承其遺志,遂有《惜陰堂匯刻明詞》之輯。此書輯成鏤版而未及印行,直到1992年方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據紅印樣本影印出版,書名改為《明詞匯刊》。趙尊岳所撰《惜陰堂匯刻明詞提要》發表于龍榆生(沐勛)主編《詞學季刊》1卷3號(1933)和2卷1號(1934);《惜陰堂匯刻明詞記略》發表于《大公報》1936年8月13日;《惜陰堂明詞叢刻敘例》發表于《同聲月刊》1卷7號(1941)。這些對于明詞研究均具有一定鋪墊作用。除此之外,在三四十年代,還有一些有關明詞研究的單篇論文發表。如盧冀野《陳大聲及其詞》,發表于《青年界》7卷1期(1935);盧前《陳大聲評記輯》,發表于《詞學季刊》2卷4期(1935);鄭騫《論詞衰于明曲衰于清》,發表于《藝文雜志》2卷10期(1944);趙景深《詞統與明曲家詞》,發表于《文史雜志》6卷1期(1948)。有了《惜陰堂匯刻明詞》與這些論文的點綴,明詞研究的冷寂局面開始出現了松動氣象。
明詞研究的進一步拓展是進入80年代之后。臺灣諸高校先后推出了3篇關于明詞研究的碩士論文,即樸永珠《明代詞論研究》(王熙元指導,1982);陳美《明末忠義詞人研究》(張子良指導,1986);涂茂齡《陳大樽詞研究》(張子良指導,1992)。另外如詞學專家葉嘉瑩先生的論文《由詞之特質論令詞之潛能與陳子龍詞之成就》(刊于《中外文學》19卷1期,1990);趙山林《陳子龍的詞和詞論》(刊于《詞學》第7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也都是較有分量的論文。
1995年,黃山書社出版了尤振中、尤以丁編著的《明詞紀事匯評》,匯錄了一百四十余家明代詞人的傳記、詞作本事與評論資料,為明詞研究提供了一定的資料基礎。200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張仲謀著《明詞史》,這是海內外第一部明詞研究專著。該書初步構建了明詞發展的史程框架,并對明詞文獻作了初步清理。該書除“緒論”外共分八章,依次為:第一章,明詞總論;第二章,風云激蕩的明初詞壇;第三章,明詞的衰敝期(永樂一成化詞壇);第四章,明詞的中興期(弘治一嘉靖詞壇);第五章,明代后期詞壇(隆慶—萬歷時期);第六章,明代女性詞人;第七章,明詞的輝煌終結;第八章,明代詞學的建構。
注釋
① 錢鍾書《談藝錄》第19—30頁,中華書局1984年版。② 嚴迪昌《元明清詞》第92頁,天地出版社199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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