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意識與漢魏六朝志人小說的發(fā)展·東觀著作的修史傳統(tǒng)與漢末說部的興盛
中國人的史家意識異常強烈。司馬遷立志“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乃是這種史家意識的典型心理。東漢以來的史學(xué)著述多集中到東觀進行。這是因為,這里的收藏最為豐富。《后漢書·張奐傳》載,張奐少游三輔,師事太尉朱寵,學(xué)習(xí)《歐陽尚書》,深感四十多萬字的《牟氏章句》浮辭繁多,精簡為9萬字,“乃上書桓帝,奏其《章句》,詔下東觀”。由此來看,這些文人雅士多利用這里的豐富藏書校訂史籍。《后漢書·吳延史盧趙列傳》記載盧植上疏:“臣少從通儒故南郡太守馬融受古學(xué),頗知今之《禮記》特多回冗。臣前以《周禮》諸經(jīng),發(fā)起秕謬,敢率愚淺,為之解詁,而家乏,無力供繕(寫)上。愿得將能書生二人,共詣東觀,就官財糧,專心研精,合《尚書》章句,考《禮記》失得,庶裁定圣典,刊正碑文。古文科斗,近于為實,而厭抑流俗,降在小學(xué)。中興以來,通儒達士班固、賈逵、鄭興父子,并敦悅之。今《毛詩》《左氏》《周禮》各有傳記,其與《春秋》共相表里,宜置博士,為立學(xué)官,以助后來,以廣圣意。”可見考訂典籍是東觀最重要的工作。我們知道,東漢時期,大規(guī)模地整理典籍見于記載的主要有三次。第一次是在章帝建初四年(79)諸儒校訂五經(jīng)。楊終作《上言宜令諸儒論考五經(jīng)同異》,認為“宜如石渠故事,永為后世則”。這年十一月,章帝接受其建議,“于是詔諸儒于白虎觀論考同異焉”(《后漢書·楊李翟應(yīng)霍愛徐列傳》)。當(dāng)時班固任校書郎,將這次會議記錄整理而成《白虎通》一書盛行于世。第二次是在章帝章和元年(87),朝廷征召曹褒校訂典籍。《后漢書·張曹鄭列傳》載:“章和元年正月,乃召(曹)褒詣嘉德門,令小黃門持班固所上叔孫通《漢儀》十二篇,敕褒曰:‘此制散略,多不合經(jīng),今宜依禮條正,使可施行。于南宮、東觀盡心集作。’褒既受命,及次序禮事,依準(zhǔn)舊典,雜以《五經(jīng)》讖記之文,撰次天子至于庶人冠婚吉兇終始制度,以為百五十篇,寫以二尺四寸簡。其年十二月奏上。帝以眾論難一,故但納之,不復(fù)令有司平奏。”第三次是在桓帝熹平四年(175)由蔡邕為首校訂五經(jīng),并將定本鐫刻于石碑上,史稱“熹平石經(jīng)”①。三次校訂史籍,東觀著作起到重要的作用。
修史,特別是修撰當(dāng)朝史跡更是東觀著作的重要工作。所以《史通》說:“中興之史,出自東觀。”東觀的修史大約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主要是班彪父子修撰《漢書》,大約始于光武帝建武十二年(36)。當(dāng)時,班彪34歲,東歸洛陽,為司隸茂才,拜徐令。《后漢書》本傳記載說:“彪既才高而好述作,遂專心史籍之間。武帝時,司馬遷著《史記》,自太初以后,闕而不錄,后好事者頗或綴集時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繼其書。彪乃繼采前史遺事,傍貫異聞,作后傳數(shù)十篇,因斟酌前史而譏正得失。”案袁宏《后漢紀》:“建武十二年九月,竇融與五郡太守詣京師。”所謂“好事者”,李賢注:“好事者,謂揚雄、劉歆、陽城衛(wèi)、褚少孫、史孝山之徒也。”②建武三十年,班彪死。這一年,班固23歲,歸鄉(xiāng)里繼續(xù)父親未竟之事業(yè),努力完成《漢書》的編撰工作。《后漢書·班固傳》:“父彪卒,歸鄉(xiāng)里,固以彪所續(xù)前史未詳,乃潛精研思,欲就其業(yè)。既而有人上書顯宗,告固私改作國史者。有詔下郡,收固系京兆獄,盡取其家書。先是扶風(fēng)人蘇朗偽言圖讖事,下獄死。固弟超恐固為郡所核考,不能自明,乃馳詣闕上書。得召見,具言固所著述意,而郡亦上其書,顯宗甚奇之。召詣校書部,除蘭臺令史,與前睢陽令陳宗、長陵令尹敏、司隸從事孟異共成《世祖本紀》。遷為郎,典校秘書。固又撰功臣、平林、新市、公孫述事,作列傳、載記二十八篇,奏之。帝乃復(fù)使終成前所著書。”本傳載:“固自永平中始受詔,潛精積思二十余年,至建初中乃成。”若依建初最后一年的建初九年(84)逆推二十年,則班固受詔作書當(dāng)在永平五年(62)前后。《后漢書》本傳稱其“永平中為郎,典校秘書”,大約就在這個時期。前后二十多年,至漢章帝劉炟建初七年(82),班固51歲時,《漢書》才大體完成。漢和帝劉肇永元四年(92),班固被殺,時年61歲。這年六月,班昭受詔續(xù)作《漢書》八表。《后漢書·列女·班昭傳》:“扶風(fēng)曹世叔妻者,同郡班彪之女也。名昭,字惠班,一名姬。博學(xué)高才。世叔早卒,有節(jié)行法度。兄固著《漢書》,其八表及《天文志》未及竟而卒,和帝詔昭就東觀藏書閣踵而成之。帝數(shù)召入宮,令皇后諸貴人師事焉,號曰大家。每有貢獻異物,輒詔大家作賦頌。”
第二時期以馬融為中心,張衡、蔡邕為其追隨者。他們的主要任務(wù)是校書。《通典·職官八》“秘書校書郎” 條:“蓋有校書之任,而未為官也,故以郎居其任,則謂之校書郎。明帝召班固詣校書部,除蘭臺令史,后遷為郎,典校秘書。 又劉珍與校書郎劉、馬融校定東觀五經(jīng)、傳記、百家、藝術(shù),整齊脫誤,定正文字。”漢和帝劉肇永元三年(91),馬融13歲即校書東觀。《北堂書鈔》引謝承《書》云:“融年十三,明經(jīng),召為太子舍人。”漢和帝劉肇永元十七年(105),班昭續(xù)《漢書》初成,馬融伏于閣下,從而受讀。這一年,馬融28歲。漢安帝劉祜永初四年(110),馬融32歲,拜為校書郎中,詣東觀典校秘書。李賢注:“謝承及續(xù)漢書并云為校書郎,又拜郎中也。”所謂郎中,即校書郎中,以郎中居校書之任。《東觀漢記》的撰著開始于此。漢安帝劉祜永初四年(110),二月,劉珍等校定東觀五經(jīng)諸子傳記百家藝術(shù)。《后漢書·安帝記》永初四年二月乙亥:“詔謁者劉珍及五經(jīng)博士,校定東觀五經(jīng)、諸子、傳記、百家藝術(shù),整齊脫誤,是正文字。”李賢注:“凡諸子百八十九家。言百家,舉全數(shù)也。”案《史通·古今正史篇》:“在漢中興,明帝始詔班固與睢陽令陳宗、長陵令尹敏、司隸從事孟異作《世祖本紀》,并撰功臣及新市、平林、公孫述事,作列傳、載記二十八篇。自是以來,春秋考紀亦以煥炳,而忠臣義士莫之撰勒。于是又詔史官謁者仆射劉珍及諫議大夫李尤雜作記、表、名臣、節(jié)士、儒林、外戚諸傳,起自光武,訖乎永初。事業(yè)垂成而珍、尤繼卒。復(fù)命侍中伏無忌與諫議大夫黃景作 《諸王》《王子》《功臣》《恩澤侯表》《南單于》《西羌傳》《地理志》。至元嘉元年,復(fù)令太中大夫邊韶、大軍營司馬崔寔、議郎朱穆、曹壽雜作《孝穆》《崇》二皇及《順烈皇后傳》,又增《外戚傳》入安思等后,《儒林傳》入崔篆諸人。寔、壽又與議郎延篤雜作《百官表》,順烈功臣《孫程》《郭愿》①及《鄭眾》《蔡倫》等傳。凡百十有四篇,號曰《漢記》。”由是而知,李尤、邊韶、崔寔、朱穆、曹壽等本年均在東觀撰史。此外,李尤亦參與《東觀漢記》的寫作。
第三時期以蔡邕為中心,建安七子為其追隨者。他們的任務(wù)集中在校訂五經(jīng)。蔡邕還與諸人修訂《東觀漢記》。見《史通·古今正史篇》:“熹平中,光祿大夫馬日、議郎蔡邕、楊彪、盧植著作東觀,接續(xù)紀傳之可成者,而邕別作《朝會》《車服》二志。后坐事徙朔方,上書求還,續(xù)成十志。會董卓作亂,大駕西遷,史臣廢棄,舊文散佚。及在許都,楊彪頗存注記。至于名賢君子,自永初以下闕續(xù)。”蔡邕校書東觀始于漢靈帝劉宏熹平元年(172),終于熹平七年(178),前后整整六年。熹平元年,蔡邕40歲。這年前后,由河平長召拜郎中,出任東觀著作,作《召拜郎中校書東觀遷議郎》。《后漢書·十志》的撰寫約始于此時。《后漢書·律歷志》李賢注引《上漢書十志疏》云:“臣邕被受陛下尤異大恩。初由宰府備數(shù)典城,以叔父故衛(wèi)尉質(zhì)時為尚書,召拜郎中,受詔詣東觀著作,遂與群儒并拜議郎。沐浴恩澤,承答圣問,前后六年。”案蔡邕之被流放朔方,事在光和元年七月至十一月間事,此后流亡在外,離開東觀。若以“前后六年”上推,其入東觀事當(dāng)在熹平元年。文中又稱:“臣自在布衣,常以為《漢書》十志,下盡王莽而止,世祖以來,惟有紀傳,無續(xù)志者。臣所師事故太尉胡廣,知臣頗識其門戶,略以所有舊事與臣。雖未備悉,粗見首尾,積累思惟,二十余年。不在其位,非外吏庶人所得擅述。天誘其衷,得備著作郎,建言《十志》皆當(dāng)撰錄,遂與議郎張華等分受之。所使元順難者皆以付臣。臣先治律歷,以籌算為本,天文為驗。請?zhí)放f注,考校連年,往往頗有差舛,當(dāng)有增損,乃可施行,為無窮法。道至深微,不敢獨議。郎中劉洪,密于用算,故臣表上洪,與共參思圖牒,尋繹適有頭角。會臣被罪,逐于邊野。”其“被罪”時年方46歲,作《上漢書十志疏》,回顧自己進入東觀之后立志續(xù)補《漢書·十志》的經(jīng)過。深感“既到徙所,乘塞守烽,職在候望,憂怖焦灼,無心復(fù)能操筆成草”。“臣竊自痛,一為不善,使史籍所闕,胡廣所校,二十年之思,中道廢絕,不得究竟……臣謹因臨戎長霍圉封上”。《后漢書》本傳:“邕前在東觀,與盧植、韓說等撰補《后漢記》,會遭事流離,不及得成,因上書自陳,奏其所著《十意》,分別首目,連置章左。”《十意》,李賢注:“《邕別傳》曰:邕昔作《漢記十意》,未及奏上,遭事流離,因上書自陳曰:……臣謹因臨戎長霍圉封上,有《律歷意》第一,《禮意》第二,《樂意》第三,《郊祀意》第四,《天文意》第五,《車服意》第六。”以意逆之,或許還有《地理意》和《天文意》,然只字未傳。《十意》,《隋志》已不著錄。案《后漢書·律歷志》載靈帝光和二年曾敕曰“故議郎蔡邕共補續(xù)其志”。是其《十志》已為朝廷上下所習(xí)知。這篇文章近似司馬遷的《報任安書》,披肝瀝膽,感人至深。
綜上所述,可以注意到東觀著作有下面幾個特征。
第一,從時間跨度來說,東觀著作始于明帝,終于靈帝。明帝永平時期的東觀著作代表是劉, 章帝時期的東觀著作代表是黃香和班固,安帝時期的東觀著作代表是馬融、劉珍、張衡等,桓帝時期的東觀著作代表是邊韶、崔寔、朱穆等,靈帝時期的東觀著作的代表人物是蔡邕等人。由此可見,東觀著作幾乎貫穿東漢始終,其中的代表人物大多執(zhí)掌東漢文壇牛耳。其重要性于此可見一斑。
第二,東觀著作的身世多屬高門,入直東觀是其晉身之初階。《后漢書·杜欒劉李劉謝列傳》載劉陶上疏陳事曰:“又(今)牧守長吏,上下交競;封豕長蛇,蠶食天下;貨殖者為窮冤之魂,貧餒者作饑寒之鬼;高門獲東觀之辜,豐室羅妖叛之罪;死者悲于窀穸,生者戚于朝野:是愚臣所為咨嗟長懷嘆息者也。且秦之將亡,正諫者誅,諛進者賞,嘉言結(jié)于忠舌,國命出于讒口,擅閻樂于咸陽,授趙高以車府。權(quán)去己而不知,威離身而不顧。古今一揆,成敗同勢。”從這段話來看,東觀與高門可以畫一等號。
第三,東觀著作多博通經(jīng)史。《論衡·別通篇》:“或曰:通人之官,蘭臺令史,職校書定字,比夫太史、太柷,職在文書,無典民之用,不可施設(shè)。是以蘭臺之史,班固、賈逵、楊終、傅毅之徒,名香文美,委積不紲,大用于世。”何謂通人?《超奇篇》曰:“通書千篇以上,萬卷以下,弘暢雅閑,審定文讀,而以教授為人師者,通人也。”但是,經(jīng)學(xué)與史學(xué)之間相比,東觀著作顯然又多偏重于后者。因此,他們不能稱為純?nèi)澹嗍鞘穼W(xué)家和文學(xué)家。《后漢書·孝和孝殤帝紀》:“十三年春正月丁丑,帝幸東觀,覽書林,閱篇籍,博選術(shù)藝之士以充其官。”《通典·職官八》也記載:“漢之蘭臺及后漢東觀,皆藏書之室,亦著述之所。多當(dāng)時文學(xué)之士,使讎校于其中,故有校書之職。”所以《史通·核才》說:“但自世重文藻,詞宗麗淫,于是沮誦失路,靈均當(dāng)軸。每西省虛職,東觀佇才,凡所拜授,必推文士。遂使握管懷鉛,多無銓綜之識;連章累牘,罕逢微婉之言。而舉俗共以為能,當(dāng)時莫之敢侮。”即便是鄭玄的老師馬融又何嘗不是如此。可以說,與其說是經(jīng)學(xué)家,毋寧說是重要的文學(xué)家①。而在當(dāng)時,文史是不分的。許多文學(xué)家就是史學(xué)家,反之亦然。
東觀著述修史的傳統(tǒng)深深地影響了魏晉南北朝文人。特別是隨著造紙術(shù)的進步與普及,書寫字體的多樣化,著述修史較之以前更加便利。隨著政治格局的急劇變化,為了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xùn),也為了顯示自己政權(quán)的正統(tǒng)地位,每一個朝代都建立了修史的專門機構(gòu)。如宋文帝元嘉十六年就建立了史學(xué)館,梁武帝還親自掛帥修撰《通史》。當(dāng)時的文人,為立德?lián)P名考慮,也多以著述修史作為最便捷的途徑。曹丕就說過,揚名于世,“莫若著篇籍”。裴松之注《三國志》,宋文帝以為不朽。其后人裴子野著《宋略》也視為名山事業(yè)。《隋書·經(jīng)籍志》稱“凡史之所記,八百一十七部,一萬三千二百六十四卷。通計亡書,合八百七十四部,一萬六千五百五十八卷。”這些史書絕大部分都是魏晉南北朝時的作品,因此梁啟超在 《中國歷史研究法·過去之中國之史學(xué)界》 中指出:“兩晉、六朝,百學(xué)蕪穢而治史者獨盛。”
注釋
① 詳見劉躍進《蔡邕行年考略》,《文史》第62輯(2003年第1期)。② 上述作者的生平事跡詳見王先謙《后漢書集解》引沈欽韓的考證。① 郭愿、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認為系“郭鎮(zhèn)”之誤。① 有關(guān)論述,詳見劉躍進《雄風(fēng)振采——漢代文學(xué)通覽》中論述馬融 一節(jié),中華書局199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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