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南北朝文學的文獻·魏晉南北朝文論研究文獻·《文心雕龍》·《隱秀》篇補文的真偽
現存《文心雕龍》最早刻本,即元至正十五年刻本中《隱秀》“瀾表方圓”下至“朔風動秋草”的“朔”字共400字原闕。此本每半頁10行,行20字,缺400字,正合一板。《古今圖書集成考證》謂“此篇‘瀾表方圓’以下闕一頁,《永樂大典》所收舊本亦無之。今坊本乃何焯校補”。黃叔琳本《隱秀》篇就是根據何焯本校補的,并稱:“《隱秀》篇自‘始正而末奇’至‘朔風動秋草’朔字,元至正乙未刻于嘉禾者即闕此葉,此后諸刻仍之。胡孝轅、朱郁儀皆不見完書。錢功甫得阮華山宋槧本抄補。后歸虞山,而傳錄于外甚少。康熙庚辰,何心友從吳興賈人得一舊本,適有鈔補《隱秀》篇全文。辛巳,義門過隱湖,從汲古閣架上見馮己蒼所傳功甫本,記其闕字以歸。”這里提到了與《隱秀》篇補文流傳有重要關系的何焯(義門)、何(心友)、錢謙益(虞山))、馮舒(己蒼)及錢允治(功甫)等人。按錢允治跋:“此書至正乙未刻于嘉禾,弘治甲子刻于吳門,嘉靖庚子刻于新安,辛卯刻于建安,萬歷己酉刻于南昌,至《隱秀》一篇均之缺如也。余從阮華山得宋本抄補,始為完書。甲寅(1614)七月二十四日書于南宮坊之新居。”據此而知,錢氏是現在《隱秀》篇補文的最早過錄者。此本后歸錢謙益,馮舒曾借去托謝恒抄了一部。《隱秀》篇自“始正而末奇”句起直至篇末贊文則是馮舒自己抄的。這在馮舒本跋文中有清楚的交待。絳云樓大火后,錢氏本失傳,賴馮氏本流傳,今存國家圖書館。又按徐渤萬歷己未跋:“第四十《隱秀》一篇原脫一板,予萬歷戊午(1618)之冬客游南昌,王孫孝穆(即朱謀,字孝穆)云:‘曾見宋本,業已鈔補。’予亟從孝穆錄之。”這個校錄本現存北京大學圖書館。又何焯康熙庚辰跋:“康熙庚辰心友弟從吳興賈人得一舊本,適有抄補《隱秀》篇全文。除夕,坐語古小齋,走筆錄之。”從上述題跋而知,《隱秀》篇補文的來源主要有三個,即錢允治補抄本,朱謀所見宋本和何焯從其弟處所見賈人舊本。
明人好作偽書。因此,明人所見補的這四百字《隱秀》篇補文,清代以來的絕大多數學者以為不可靠。紀昀是最有力的判定者。他在蕓香堂本卷首例言及《隱秀》篇評語中再三稱:“此篇出于偽托,義門為阮華山所欺耳。”“此一頁殊不類,究屬可疑。‘嘔心吐膽’似摭玉溪《李賀小傳》‘嘔出心肝’語;‘鍛歲煉年’似摭《六一詩話》周樸‘月鍛季煉’語。稱淵明為彭澤乃唐人語,六朝但有征士之稱,不稱其官也。稱班姬為匹婦,亦摭鐘嶸《詩品》語。此書成于齊代,不應述梁代之說也。且《隱秀》之段,皆論詩而不論文,亦非此書之體,似乎明人偽托,不如從元本缺之。”又曰:“癸巳(1773)三月以《永樂大典》所收舊本校勘,凡阮本所補悉無之,然后知其真出偽撰。”這些看法,《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作了系統的闡述:“是書至正乙未刻于嘉禾,至明宏(弘)治、嘉靖、萬歷,凡經五刻,其《隱秀》一篇,皆有闕文。明末常熟錢允治稱得阮華山宋槧本,鈔補四百余字,然其書晚出,別無顯證,其詞亦頗不類。如‘嘔心吐膽’似摭《李賀小傳》語;‘鍛歲煉年’似摭《六一詩話》論周樸語;稱班姬為匹婦,亦似摭鐘嶸《詩品》語,皆有可疑。況至正去宋未遠,不應宋本已無一存,三百年后乃為明人所得。又考《永樂大典》所載舊本,闕文亦同。其時宋本如林,更不應內府所藏,無一完刻。阮氏所稱,殆亦影撰,何焯等誤信之也。”近現代學者對《隱秀》篇補文持否定態度的以黃侃、劉永濟、楊明照、周振甫、王達津等人為代表。黃侃《文心雕龍札記》說:“詳此補亡之文,出辭膚淺,無所甄明。且原文明云‘思合自逢,非由研慮’。即補亡者,亦知不勞妝點,無待裁熔,乃中篇忽羼入‘馳心溺思、嘔心、煅歲’諸語。此之矛盾,令人笑詫。豈以彥和而至于斯?至如用字之庸雜,舉證之闊疏,又不足誚也。案此紙亡于元時,則宋時尚得見之,惜少征引者。惟張戒《歲寒堂詩話》引劉勰云:‘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此真《隱秀》之文。今本既云出于宋槧,何以遺此二言?然則贗跡至斯愈顯,不待考索文理而亦知之矣。”為此,他又特意補寫《隱秀》所闕400字,頗得時人重視,徐復、趙西陸甚至還為黃侃補文作箋注。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同意紀昀、黃侃的辨偽,并補充說:“文中有‘彭澤之□□’句,此彭澤乃指淵明。然細檢全書,品列成文,未及陶公只字。蓋陶公隱居息游,當時知者已鮮,又顏謝之體,方為世重,陶公所作,與世異味,而陶集流傳,始于昭明,舍人著書,乃在齊代,其時陶集尚未流傳,即令入梁,曾見傳本,而書成已久,不及追加。故以彭澤之閑雅絕倫,《文心》竟不及品論。淺人見不及此,以陶居劉前,理可援據,乃于此文特加征引,適足成其偽托之證。”楊明照《〈文心雕龍·隱秀〉篇補文質疑》、王達津《論〈文心雕龍·隱秀〉篇補文的真偽》(并見《文學評論叢刊》第7輯)、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等又提出了一些新的證據,用以辨偽:第一,從版本上看,錢允治所見阮華山藏宋槧本,朱謀所見宋本均不見傳,且未見明清公私著錄,特別是錢抄又缺《歲寒堂詩話》中所引劉勰佚文,這在版本上首先令人起疑。第二,從論點上看,補文中的“嘔心吐膽”、“鍛歲煉年”等與《神思》《養氣》等篇提出的“秉心養術,無務苦慮,含章司契,不必勞情”的觀點相左。第三,從體例上看,《明詩》提出李陵班婕妤詩為偽,以后再未提及,補文卻論及二人詩句,正與《明詩》矛盾。且補文只論詩,不及文,與《比興》《麗辭》《夸飾》等篇兼論詩文體例不符。第四,從稱謂上看,劉勰對歷代作家的稱謂除于列朝君主稱謚號或廟號,曹植稱思王,或陳思,屈原稱三閭、司馬談稱太史、班姬稱婕妤外,其他作家只稱名或字,絕無稱其官的,而補文卻稱陶淵明為彭澤,與全書稱謂不符。第五,從用字上看,《文心雕龍》是“本末”、“始終”連用,從來不用“始末”,而補文卻有“始正而末奇”之語。始末一詞似不是六朝人習語。又,“波”與“若遠山之浮煙靄”,似從明人畫論中來,“妝點”也不是六朝用語。第六,從風格上看,在所補的78句中,除句首或句末共用了五個詞語和“彼波起辭間是謂之秀”兩句外,其余全是追求形式的儷句,無一單篇,這在全書中絕對找不出類似的第二篇。經過這些學者的深入辨析考證,《隱秀》篇補文系明人偽撰的看法已為大多數學者所接受,庶幾已成定論。
但是,問題似并沒有最終解決。近年,詹锳連續發表《〈文心雕龍·隱秀〉篇的真偽問題》(《文學評論叢刊》第2輯)《再談〈文心雕龍·隱秀〉篇補文的真偽問題》(《河北大學學報》1982年1期)等文,從版本和內容兩方面考訂《隱秀》補文非明人影撰。在此基礎上寫成的《文心雕龍的風格學》中的一章《文心雕龍的隱秀論》,對諸家的辨難逐條反駁,堅持認為《隱秀》篇補文系劉勰原作。先說版本,稱明天啟七年(1627)馮舒校、謝恒抄本《文心雕龍》(今藏國家圖書館)的錢功甫跋:“余從阮華山得宋本抄補,始為完書。”這本上有馮舒跋:“余從牧齋借得此本。”那么這個宋本轉到錢謙益手里,錢的書被燒,已沒有了。梅慶生天啟二年(1622)六次校定《文心雕龍》本(藏天津人民圖書館)有《隱秀》補文附朱郁儀跋:“海虞許子洽于錢功甫萬卷樓檢得宋刻,適存此篇,喜而錄之。”這也是阮華山本。嘉靖汪一元私淑軒刻《文心雕龍》本(藏北京大學)有徐跋:“王孫孝穆云:‘曾見宋本,業已抄補。’”是朱孝穆見過的宋本。清吳騫《拜經樓藏書題跋記》卷四跋《文心雕龍》:“胡夏客曰:‘《隱秀》篇舊脫四百余字,余家藏本獨完。’”這樣,舉出宋本,有阮華山藏本、朱孝穆所見本、胡震亨子夏客家藏本,都不傳。周振甫認為還無法駁斥紀昀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所提出的懷疑,為此,詹文想從版本上來證明補文的可靠,仍不足信。詹文又從文字上證明補文的可信,指出桓譚《新論·祛蔽》稱揚雄作賦,“夢見其五臟出在地,以手收而內之”與“嘔心吐膽”一致;《后漢書·張衡傳》稱他“精思傅會,十年乃成”,與“煅歲煉年”可互相印證;說“匹婦”抄自《詩品》,不成理由;鮑照《鮑氏集》卷四有《效陶彭澤體》詩,怎能說“六朝但有征土之稱”呢?這是駁紀昀批語的。但周振甫認為劉勰講揚雄驚夢、左思練都事,作為文思遲鈍的例子,不是宣揚“嘔心吐膽”、“煅歲煉年”的。劉勰在《養氣》里提倡“率志委和,則理融而情暢”,反對“銷鑠精膽,蹙迫和氣”,與“嘔心吐膽”,“煅歲煉年”不同,說明詹文從文字上證明補文的可靠,仍不足信(見《文心雕龍注釋·隱秀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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