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山圖
五代·南唐·董源作
絹本水墨淺設色
縱四九.四厘米
橫三一三.二厘米
藏上海博物館
北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提到董源時,只說他:“善畫山水,水墨類王維,著色如李思訓,并兼工畫牛、虎。”在論山水時,亦只標舉“營丘李成、長安關仝、華原范寬”三家而不及董。可見在五代宋初,人們對董源山水畫的成就,顯然還沒有引起重視。
到北宋后期的米芾,才開始對他略施淡彩的水墨山水,作出了極高的評價。他說:“董源平淡天真多,唐無此品,在畢宏上。近世神品格高,無與比也。峰巒出沒,云霧顯晦,不裝巧趣,皆得天真。嵐色郁蒼,枝干勁挺,咸有生意。溪橋漁浦,洲渚掩映,一片江南也。”(《畫史》)
夏山圖
以后到明代董其昌,他的推崇董源就更為具體:把董源作為山水畫發展史上的正宗對待,自己也臨仿了一輩子的“北苑筆意”;又把董源跟王維、李成、米芾、元四家等前后貫串起來,組成文人畫系;并把這一系統奉為正統,如同佛教南北宗里的南宗是禪宗正脈一樣。他說:“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巨然、李成、范寬為嫡子,李龍眠、王晉卿、米南宮及虎兒,皆從董、巨得來,直至元四大家黃子久、王叔明、倪元鎮、吳仲圭皆其正傳。吾朝文、沈,則又遙接衣缽,若馬、夏及李唐、劉松年,又是大李將軍之派,非吾曹當學也。”“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二宗,亦唐時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則李思訓父子著色山水,流傳而為宋之趙幹、趙伯駒、趙伯骕以至馬、夏輩;南宗則王摩詰始用渲淡,一變鉤斫之法,其傳為張璪、荊、關、郭忠恕、董、巨、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馬駒、云門,臨濟兒孫之盛,而北宗微矣。要之摩詰所謂云峰石色,絕跡天機,筆意縱橫,參乎造化者。東坡贊吳道子、王維畫壁亦云吾于維也無間然,知言哉!”(《畫禪室隨筆》)
這里不去深論董其昌分宗分派的體系本身是否合理與矛盾的問題,只指出從米芾到董其昌對董源重視筆墨,一變鉤斫之法,使畫境達到平淡天真、不裝巧趣而認為這是發展了王維,是“唐無此品”,這個看法是重要的。
《夏山圖》就是董源傳世作品中最能說明他這種風格特色的典型杰作。這圖應屬水墨畫,但個別地方曾用輕微色彩加染。畫的是一片岡巒重疊、煙樹沙磧的景致,在其間點綴了一二人物,橋、亭,牛、羊牧放的生活場面。一眼看去,畫面給人氣勢壯闊的感覺。試想把極其單調的平沙磧堤和重疊岡巒連垠成近50厘米高、300厘米多長的巨幅,這在中國五代以前的傳世作品中,是屬史無前例的。而難得的是這幅畫的結構十分嚴密緊湊,畫幅下部利用山坡叢樹的一起一伏;頂部以遠山覆蓋于岡巒之上,時隱時顯。這樣的章法本身,組成了既有規律又有變化的節奏,使中部一帶的沙磧、岡巒間的空間,在視覺上造成一種遼闊的氣勢,這是何等扣人心弦的手筆。樹木雖矮小,而因沙磧的空間感而見其高大;岡巒雖重疊,卻因遠山的牽引而不感其阻隔。在藝術手法上值得重視的,是用無數平直橫亙的沙堤,來帶一座座球面疊成的岡巒,在平行橫線和半球面的組合中,利用垂直的短小樹干穿插其間,使它們互相關聯起來,因此造成畫面布局極繁密而見單純,似平淡而見變化。最為得神的是通幅用點來表現樹葉、雜草、苔蘚,不僅使整幅畫面統一和諧起來,而且產生一種強有力的顫動的生命感,它們就像樂譜上的音符到處跳躍著,是飄忽于自然間的天籟。
董源在藝術上所達到的高超成就,不僅是來自對自然的精微觀察,也是他藝術上善于把感受提煉組合的結果。這些手法從畫理美學的角度來看,對承繼傳統有極新的現實意義。所以,在他一百多年后的天才藝術家米芾眼里,能夠斷然得出“唐無此品”的結論來。可惜后世那些只知以臨摹古人為宗旨的畫家,他們斤斤于形似古人一筆一墨的皮毛,學董源而不知董源之所在,所以就只能轉工轉遠了。
在董源的傳世作品中,最與此卷風格相接近的,有故宮博物院所藏的《瀟湘圖》卷和遼寧省博物館所藏的《夏景山口待渡圖》卷二幅。后兩者皴染較《夏山圖》顯得工致,《瀟湘圖》水墨清潤而氣度深厚;《夏景山口待渡圖》深茂而樸實,特別樹木、蘆葦的描寫,可謂盡態極妍,使人如泛舟其間,沿岸瀏覽岡樹沙堤蘆荻之勝。比較而言,對自然景象的寫照,其精致真實皆高于《夏山圖》,但藝術上的抽象簡練,氣勢的雄偉蒼郁,則當推《夏山圖》為第一。
此圖后面有董其昌乙亥、丙子長跋兩則,敘述了自己網羅董源作品的苦心孤詣,也敘述了歷來畫家在繼承董源風格上的得失,是頗有美術史話價值的,故將兩跋全文錄之于下:
“予在長安三見董源畫卷,丁酉得藏《瀟湘圖》,甲子見《夏口待渡圖》,壬申得此卷,乃賈似道物,有長字印。三卷絹素高下廣狹相等,而《瀟湘圖》最勝。《待渡圖》有柯敬仲題,元文宗御寶,今為東昌相朱所藏。昔米元章去董源時不甚遠,自云見源畫真者五本,予何幸得收兩卷,直追溯黃子久畫所自出,頗覺元人味薄耳。
“董北苑為元季大家所宗,自趙承旨、高尚書、黃子久、吳仲圭、倪元鎮各得其法而自成半滿,最勝者趙得其髓,黃得其骨,倪得其韻,吳得其勢。余自學畫幾五十年,嘗寤寐求之。吳中相傳沈石田、文衡山得見半幅,為《溪山行旅圖》。歲癸巳入京得之吳用卿,又于金吾邯鄲張公得巨軸一,至丁酉夏同年林檢討傳言:長安李納言家有《瀟湘圖》卷,余屬其私,會復得之。而上海潘光祿有董源《龍宿郊民圖》,其婦翁莫云卿所遺,并以售余,余竟滿矣。比壬戌,余再入春明,于東昌朱閣學所見《夏口待渡圖》,朱公珍之不輕示人,余始妄意別有良覯,迨壬申應宮詹之召,居苑西邸舍,是時收藏家寥落鮮侶,惟偏頭關萬金吾好古,時時以名畫求鑒定,余因托收三種,此卷與巨軸單條各一,皆希世之寶,不勝自幸。豈天欲成我畫道,為北苑傳衣,故觸著磕著乃爾。然又自悔風燭之年,不能懇習有負奇覯也。乙亥中秋書。”
“癸酉所收三幅董源,一為《秋江行旅圖》巨軸,樹木作風雨狀,枝葉離披,一人騎馬反顧家園,有家老著屐出視,行者不堪蕭颯,下有蒙沖穩泊崖腳,一人手把書冊,似無風波之憂。此圖皴法變幻,非復李、范所能仿佛,真神品也。又一小幅,當是巨然,都作點樹,吳仲圭所宗,并此卷而三。余自壬申出山,三載宦游,往返八千,所得清曠賞心之樂,惟此最勝。丙子六月廿七日閱卷識。思翁老人。”
《夏山圖》見于歷代重要著錄的有明張丑《清河書畫舫》、汪砢玉《珊瑚網》、清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及近人龐元濟《虛齋名畫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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