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一天,我在華盛頓的時候,一個曾經到過晉察冀和延安的外國朋友和他的妻子寫信給我們大使館,請我們到他們家作客。要是從前,他們大概不會約我們去。據說,他,或者是他的妻子曾經寫過一本攻擊我們的書,許久和我們沒有來往了。我們沒有看過這本書,向來對這些也不很介意。我們知道,盡管真正的好朋友很多,但永遠不愿意了解我們的人總是會有的。現在人家既然對我們表示友好,大家又都認為應該去,雖然我近來對于頻繁的酒會常常感到頭痛,也仍舊打起精神去作客了。
一走進主人家的頭門,就感到一股熱鬧氣氛,真是珠光寶氣,濟濟一堂。除了主人夫婦曾在前兩天的一個酒會上見到過以外,其余的都是陌生面孔,大半是華裔,只有幾個是黃頭發、白皮膚的外國人。我一進屋,自然成了所有眼睛注意的中心。大家都非常熱情,我被請在客廳中間的長沙發上落座。我還來不及打量周圍的環境,許多談話、各種問題都像噴泉似地朝我涌來:今天的天氣,身體的健康,美國的印象等等,我都帶笑一一回答。在這一般泛泛的問答以后,右邊一位穿著得很整齊的先生忽然問道:“聽說丁女士在北大荒喂過雞,不知可真?”聽起來自然是明知故問,我答道:“是的,在農場飼養過雞群。”坐在我左邊的一位太太不禁叫了起來:“真有這事嗎?太豈有此理了!”我不免好奇地看看她,這是一個典型的中國人的容貌,長眉長眼,穿一件緊身的花緞旗袍裙,頭發攏得很高,鵝蛋臉上露出一副驚詫的樣子。我平靜地答道:“養雞也很有趣味,在生產隊為國家飼養幾百只雞也很有意思,孩子、病人、太太們每天都需要有高蛋白的雞蛋嘛!”這時站在我對面幾個人當中的一位先生開口了:“一個作家,不寫文章,卻被處罰去養雞,還認為養雞很有趣味,我真難理解,倒要請教丁女士,這‘意思’不知從何而來?哈哈……”我左邊的那位太太附和著,簡直是挑釁地在笑了。我心里暗想,應該給他們上一課才好,只是又覺得他們程度低,得從什么地方開始呢?我正在猶疑,另一位先生從對面人叢中岔過來說:“昨天在華盛頓大學聽了女士講演,非常精彩。以丁女士的一生坎坷,仍然不計個人得失,有如此愛國愛民的高尚情操,真是堅強典范,令人欽佩。鄙人想冒昧說一句,丁女士是否打算寫一本自傳小說?如能以丁女士的一生遭遇,化為文章,實是可以教化一代人士;若能在美國出版,一定是非常暢銷。”
我看一看四周,一雙雙眼睛瞪著。我答道:“我不打算寫,個人的事,沒有什么寫頭。”
又有人連聲說道:“偉大,偉大……”
我不喜歡這種氣氛,我無法呆下去,便站了起來,去找一點喝的。我拿了一杯冰汽水,走進對面一間較空的房間,那里對著壁爐擺著幾張沙發。房子里盡管有暖氣,但為了使氣氛顯得更濃,更有上世紀的豪華、高貴,壁爐里熊熊燃燒著幾根木柴,發出紅閃閃的光焰。大概是太熱了,這里坐的人不多。我也怕熱,但為著躲人,便裝作一副欣賞壁爐的樣子,走到這里坐下來了。
我靜靜聽著斜對面的兩位太太的閑談。我自然不愿打斷她們的談話,也不愿參加她們的談話,卻又不得不對她們的笑臉相迎擺出一種洗耳恭聽的樣子。我希望在這里安靜地坐一會,可是她們之間的一位笑吟吟地對我道:“丁女士,我們正談養狗咧!”
“呵!養狗,那好,你們談下去吧。”我好像對養狗的話題也滿有興趣,我原來對狗也是有好感的。不過現在,我心里真是對什么也沒有興趣了。誰知那位笑吟吟的太太聽了我的話,興致更高了,忙道:“你們不知道,我那貝貝真是可愛極了,我真不知怎樣愛它才好!”
“貝貝”,誰是貝貝?我沒有問,那位太太卻自個解釋道:“貝貝,貝貝就是我養的那只小狗。它真的懂人性,比我的孩子們還愛我咧。”
旁邊一位先生笑嘻嘻問道:“那它是你的狗兒子呢,還是狗孫子?”我不知道這是正經話還是諷刺話,正以為這話問得有點冒失,可是狗的主人卻一本正經地答道:“狗兒子,自然是狗兒子。我兒子就不喜歡它,還吃醋,哪能是孫子咧!”
原來和她一起說話的那位太太,已經被冷落了一陣,趕忙幫她說道:“你們真不知道她多么喜歡貝貝,她每天給它洗澡、梳毛、穿衣服,打扮得跟商店櫥窗里的娃娃一樣,真可愛呀!”
于是貝貝的媽媽更高興了,接著說道:“哪天我從公司下班回家不和它說半天話?”
那先生問道:“您跟它說些什么呢?”
“說什么?說的話可多啦。我每天回家都要問它,你乖不乖呀?餓不餓呀?有小朋友欺負你嗎?有什么不舒服嗎?它都能懂!它還和我說話哩。”那位先生又問了:“它和你說話?除了汪汪叫以外,它能說什么!哈哈……”
他的話反而使那位養狗的太太神采飛揚,她一手撩著鬢邊的頭發,橫著眼睛認真說道:“怎么不會!它會,它說不出一句一句的話,可是它會用眼睛、用嘴、用爪子來回答我,它懂得我的心。我想什么,它都知道。”
先生只好咂嘴嘖嘖稱怪,而非常羨慕狗主人的那位太太急著問道:“你的貝貝真是一個寶貝,你從哪里得到它的呢?”
“買的,在市場買的,五百美金,純意大利種,誰都說買得便宜。”狗主人又返過頭來斜看著我,希望在我這里也得到贊美:“丁女士,你說呢,這小狗真的和我有緣,給了我很大的安慰。當我感到寂寞,感到難受的時候,我就撫摸我的貝貝,同它說話,我的心才慢慢放寬了。五百美金,那算得什么呢?你是作家,你會懂得的。”
我只好說“是”。我望望她,五十多歲光景,穿一件咖啡色開士米的薄毛衫,兩頰和嘴唇都涂得紅紅的,看來精神很正常,身體還在微微發胖,可是心情……那末,我是在哪兒呢?在《天方夜譚》里,在《搜神記》里,或是在《聊齋》里?我除答“是”以外,還能找到什么語言來同她說話呢?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很自然地站了起來,彷徨、逡巡。我要什么,我該做什么呢?幸而女主人走了進來,她問我“想洗手嗎?”我趕忙說:“是,是。”她把我引到洗手間,我逃也似地鉆了進去,我關上門,喘了一口氣,心里想:我該什么時候向好心的主人告別,向高貴的客人們告別,該找一個什么機會來告別呢?
我們實在該走了。
一九八二年二月十九日于北京
(《丁玲散文選》)
賞析媽媽錯怪女兒,有人播弄是非,挑撥離間,甚至誘惑女兒把母親臭罵一頓。做女兒的該怎么辦?
在某些“雜文家”筆下,寫這類文章肯定八九不離十,來一個三段論法:①媽媽打是親,罵是愛,對女兒之心天地可鑒;②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媽媽難免有錯,做女兒的怎能忘掉媽媽的養育之恩?③結論:為女兒者立場堅定,不干任何傷害甚至背叛媽媽的事情,還會義正辭嚴痛責挑撥離間者。
好生生一篇雜文,如果這樣直來直去抽象說理,不但“雜”不起來,也“文”不起來。如果作者卻鉆進這條死胡同,撞了南墻不回頭,雜文必然像枚乘開創的“七”體,連文體本身也會壽終正寢。
這些年來,我在探索雜文理論的同時,閱讀了不少作品,愈來愈痛切地感到:精工的小品文往往并不出在專寫雜文者的筆下老天爺像在戲弄人,詩人、小說家、戲劇家“客串”的雜文,倒反而“客串”出許多妙手文章,讓人嘆為觀止。丁玲此文之妙,妙就妙在把叮鈴鈴作響的高格調寓于談雞說狗之中。如此嚴肅的是非問題,文章的標題偏偏那么悠閑輕松:《養雞與養狗》。不知情者很有可能以為作者改變了追求的軌跡,讀完文章才知道她在訪美期間碰到了麻煩: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為挑撥她與祖國母親的關系,故意揭她的傷疤,叫她好了傷疤不忘痛,用她在北大荒養雞那段歷史去攻擊祖國。面對偽善者“瞪著”的等待她回答的一雙雙眼睛,丁玲胸襟坦蕩磊落,使偽善者的希望變成了肥皂泡:“我不打算寫,個人的事,沒有什么寫頭。”
這是全文的基調,由養雞問題引出的人品高格調。她愿學屈原,抒人民大眾之情,不愿像馮驩那樣為個人利害得失作長鋏三嘆。人們常說:“人品決定文品。”這話絕對正確。一個人即使有真情實感,如果發泄的僅是個人牢騷,甚至為私欲沖昏頭腦而把矛頭直指祖國母親的胸膛,無論如何也寫不出偉大的《離騷》。從丁玲的這一回答,我們看到的不只是她的文品,還有作家的赤子之心。
丁玲談完養雞問題說養狗,但那抱在貴婦人懷里的“狗兒子”貝貝,決不是在用狗尾續貂,而是對丁玲養雞見解的絕妙補充。媽媽誤解了女兒,叫丁玲到北大荒去養雞,但養雞并非有百弊而無一利,正如她所言:“孩子、病人、太太們每天都需要有高蛋白的雞蛋嘛!”更何況,此事很有趣,不然她平反后為什么要千里迢迢再到北大荒去看望那里的人民呢?對照資本主義世界的貴婦人,她們在干些什么事情呢?她們不是養雞,而是養狗;不是被動,而是心甘情愿;不是為了造福社會,僅僅為了玩玩而已。據說貴婦人與她的“狗兒子”之間,還能做到人通狗性,狗通人性,互相對話,溝通感情,弄得她的那位“人兒子”還大發醋勁呢!讀到這里,人們確實會大吃一驚:想不到在物質文明高度發展的資本主義社會,人的精神世界竟是如此低下、空虛、寂寞、無聊……難怪丁玲要聯想起《天方夜譚》、《搜神記》、《聊齋志異》中的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世界了,難怪她要找個機會趕緊離開這個“養狗”的世界了。
隨筆小品,作為雜文的一個品種,其最大特色是自由自在,信筆寫來。不但命題立意隨心所欲,可談時事,追憶舊事,民風諺語,雞狗牛馬,皆可信手拈來,涉筆成趣;而且寫法也極靈活,不受文體嚴格限制,寫到那里就到那里,不拘格式,自成格式。它是議論文,偏偏放下了“論”的架子,議論風生,詼諧幽默,常常寓理于事件、感情、形象之中,東拉西扯,天南海北。但是,讀者切莫以為作者無意刻苦為文,其實任何一篇精工小品不是沒有經過作者審慎選材和構思的,因此它雜而有序,散而不亂,只是不留造作痕跡罷了。小品能寫到這種境界,可謂爐火純青。現在不少作者寫雜文拘謹得很,放不開,每發議論便自縛手腳,坐而論“道”。這樣的議論必然空洞、枯燥、乏味。如果寫雜文能像隨筆那樣隨隨便便一些,也許雜文的文學品位果真能夠大大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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