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在一個文娛晚會里,聽一位古琴專家彈奏“平沙落雁”之曲,一波三折,委婉動聽,仿佛見一只只的雁從半空中飛翔下來,落到沙灘上似的;我因此想到了雁。
雁是一種大型的水鳥,模樣兒與鵝很相象,淡黃色的長嘴,青灰色的翅翼,灰褐色的背,帶著黑斑的胸,長得并不美,然而古今的畫家都用作畫材。宋徽宗的蘆雁圖卷,筆精墨妙,頗為有名;清代邊壽民也以善畫蘆雁為名,幾乎成了個蘆雁專家。
雁稱候鳥,每年總是應候而來,因為北方天寒,所以入秋就要南來,遷地為良。“月會”曾說:“仲秋之月鴻雁來”。“記歷樞”也說:“天霜樹落葉,而鴻雁南飛。”李時珍的話更說得明白:“寒則自北而南,止于衡陽,熱則自南而北,歸于雁門。”據說這是常年老例,從不失信,候鳥之為候鳥,自可當之無愧。
雁有合群性,喜集體行動,并且很守紀律,往往排成了行列,在空中一行行地飛過,好像是軍隊列陣形一般,因有雁陣之稱。唐代王勃的滕王閣序中,曾有“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之句。而他們的陣形,又像是寫出來的字,所以又稱雁字。蘇東坡詩所謂“雁字一行書絳霄”,而明代唐時升竟有詠雁字詩二十四首之多。詩人好事,真如俗語所謂挖空心思了。
雁的鳴聲很為嘹亮,可說是高唱入云。而不知怎的,歷代詩人們所作聞雁詩多至不可勝數,都說它的鳴聲十分凄切,引人悲感,所以詩意都很悲觀,竟沒有一首是樂觀的氣氛的。甚至有一首說是“情類斷猿悲落月,響如離鶴怨愁云”,除了斷猿離鶴之外,更將悲、怨、愁這些字眼全都用上了。其實他們的聞雁,全是唯心的,只為正在秋氣蕭殺的時節,而心境又不好,于是聽了雁鳴,全是一片凄苦之聲了。
雁足傳書,用漢代蘇武使匈奴事,后人書信往來,就作為典故,而把雁當作郵遞員了。古人詩詞中詠及的不一而足,如“尺書相珍重,辛苦敢煩君”;“只恐音書斷,寧辭道路長”;“念爾心千折,憑傳扎十行”。又如明代謝承舉詩云:“枕斷煙波曉夢余,雁聲悲切過匡廬;離人久望平安字,何事江東不寄書?”楊宛詩云:“千里翩翩度碧虛,月明送影意何如。也知一向郎邊過,自是多情少寄書。”詞如宋代黃庭堅望江東云:“江水西頭隔煙樹,望不見江東路。思量只有夢來去,更不怕江闌住。燈前寫了書無數,算沒人傳與。直饒尋得雁分付,又是秋將暮。”辛棄疾尋芳草云:“有得許多淚,更閑卻許多鴛被。枕頭兒放處,都不是舊家時,怎生睡?更也沒書來,那堪被雁兒調戲!道無書卻有書中意,排幾個人人字。”借雁足傳書來抒情,自是絕妙好辭。又無名氏御街行云:“霜風漸緊寒侵被,聽孤雁聲嘹唳;一聲聲送一聲悲,云淡碧天如水。披衣起告:雁兒略住,聽我些兒事。塔兒南畔城兒里,第三個,橋兒外,瀕河西岸小紅樓,樓外梧桐雕砌。請教且與,低聲飛過,那里有,人人無寐。”怕孤雁驚動了失眠的人,央求它低聲飛過,真是癡得可笑!但不知那孤雁兒能不能領會他的一片苦心呢?
我國地志上的地名,以雁為名的,如雁門關,是大家熟悉的,此外有雁塞山,雁湖、雁塔等。名勝如浙江樂清縣東的雁蕩,絕頂有湖,湖水終年不干,春歸的群雁,都在此留宿,因以為名。湖南衡陽縣南的回雁峰,是衡山七十二峰的主峰,據說北雁南飛,到衡陽為止,一到春天,就飛回去了。回雁峰之名,是這樣得來的。今年立春較早,南來之雁,也該提早回去吧?
(1981年4月金陵書畫社《花木叢中》)
賞析這篇隨筆的顯著特色是:它既不是以文藝的筆調對動物世界中的雁作形象性的趣味性的摹寫,也不是以雁作審美的客體抒寫主體化的某種審美意象,而是以超然物外的雍容姿態,以雁的自然習性為線索,隨記憶所及,重點介紹了表現于中國文藝中的雁。在一股濃郁的書卷氣息中透泄出雁與中國人精神生活的密切聯系。
文章開篇便明白指出,“我”之所以想起雁而寫雁并不是見雁觸情生感,而是在一次文娛晚會里,聽一位古琴專家彈奏“平沙落雁”的古曲,那古曲“一波三折,委婉動聽,使“我”聞聲而浮現出大雁從半空中飛翔而下的形象,從而觸發了記憶中所貯存的有關雁的文藝與文化色彩的種種印痕。這是從音樂的方面介紹雁,并由此將雁引進套入文藝與文化的圈內。古琴彈奏的“平沙落雁”的古曲,示意雁與中國文藝的淵源是十分久遠的了。
接著,從雁的音樂形象的虛擬轉為對雁的形體的實寫。寥寥幾筆勾勒了雁與鵝相似的模樣以及嘴、翅、背、胸的各種并不鮮艷耀目的色澤,得出的結論是“長得并不美”。筆鋒一轉,由抑入揚,指出這模樣并不美的雁,卻偏為畫家所鐘愛,成為古今畫家們常用的繪畫題材。接著列舉宋徽宗筆墨精妙的蘆雁圖卷和清代專擅畫雁而名世的邊壽民以資佐證。這是從繪畫的方面介紹了雁的獨特地位。行文至此,一個懸念便已形成——何以貌不驚人、類不珍稀的這種普普通通的大型水鳥卻如此獲得古今藝術家們的青睞呢?
于是,作者便以順蔓摸瓜、水到渠成的筆路進入正題,從幾個側面分寫雁的自然屬性,揭示雁的獨特個性給人造成的獨特聯想,由此把雁的自然屬性與人的社會生活特別是精神生活的奧妙聯系,逐一作由淺入深的剖析與披露。
雁是一種候鳥,每年春來北歸,秋到南翔,應候而往返,從不失信,這是雁的最基本的自然習性,也是以“信”為傳統道德信條的中國人移情于雁的基本緣由。作者寫雁為候鳥的習性也是旁征博引了《月會》、《記歷樞》和李時珍著述中的記載,始終在雁的身上繚繞著一股文化的氛圍。
合群性、紀律性很強,是雁的又一特殊的習性。其具體表現之一是在空中集體飛行時,從不像烏鴉那樣嘁嘁喳喳、亂七八糟,成為烏合之眾,而是如訓練有素的軍旅那樣列隊成陣。試想,每當天高云淡的深秋碧霄,一隊排成“一”字形或“人”字形的雁群橫空飛過,那是多么的引人注目,啟人遐想啊。由此,我們的祖先早就創造出“雁陣“、“雁字”的專用名稱。作者恰到好處地引用了唐代詩人王勃在《滕王閣序》中的“雁陣驚寒”和宋代詩人蘇東坡的“雁字一行書絳霄”的名句,并且拈來明代唐時升所寫的詠雁字詩竟有24首之多的特例,用以證明歷代文人對雁這一行動特征的關注。由此往下,作者筆下的雁便開始在中國古典詩詞的藝術領域中恣意翱翔起來了。
雁的鳴聲嘹喨高亢。它們那一聲高唱入云的鳴聲同樣撩撥起詩人們的情思。但是歷代詩人們所作的“多至不可勝數”的聞雁詩,無不說它的鳴聲“十分凄切,引人悲感”,甚至有的詩作將其鳴聲同“斷猿”、“離鶴”之音相比,賦予了濃厚的悲、怨、愁的主觀感情色彩,“竟沒有一首是樂觀氣氛的”。對于這樣一種審美心態,作者沒有明確揭示主客體之間的因果關系,只以“而不知怎的”一句含混帶過。但是,從下文所引的大量有關詩詞中,人們不難理解雁鳴之所以給人凄涼悲切之感,除了它們的清唳之聲含有悲涼意味,主要是與游子思婦們的悲秋、傷別、盼歸的情懷有關。無非是南來的秋雁的聲聲高鳴撥動了人們“自古多情傷別離”的衷情。雁南歸而人不歸,怎么不聞雁而情傷呢。這一節,寫出了雁聲在古代詩人胸懷中所引發的強烈回聲。
文章接下來的一大段,從漢代蘇武被匈奴囚禁北國,漢庭托稱雁足傳書的典故引發開來,大量引證了古代詩詞中把雁當做信使來歌詠的那些膾炙人口的名句。這些詩詞中企盼雁足傳書的抒情主體,不是有家難歸的游子,便是盼郎如雁應時而歸的思婦。這一大段文章是全文的重心所在。作者不惜筆墨引證大量詩詞,固然是由于平素內貯深厚,一旦落筆便大有一發而不可收拾之勢,而他之所以任筆縱橫,想來是用大量的詩詞故實,不作言詮而以事實證明:中國古人鐘情于雁,寄情于雁,排解不開的“情結”便是那種由古代的社會生活所造成的離愁別恨。人不能如雁順其自然地,從不失信地應候而南來北往,而是難以自主的離合無常,這是古人情動于衷而不得不借雁以抒懷的普遍性的審美心態。
讀罷全文,掩卷沉思,人們不難領悟,這篇意味極濃的隨筆,與其說是貌似閑適地作了一番“掉書袋”式的關于雁的談資,不如說是借談雁而談人,談出了中國古人由其社會生活所取決的一種獨特的審美心態,一種具有歷史性的認識價值的獨特人文現象。讀不出文章的這層深意,便有可能誤解作者是毫無見解地東引西抄敷衍成篇,以炫自己的學識淵博呢。
上一篇:《探監》原文|賞析
下一篇:《城中第一佳山水》原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