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農婦,躲在山坡上睡著了。
綠蔭為她擋住烈日,野草吐露濃郁的芬芳,小鳥在耳邊喧叫,山風鼓起松林的濤聲,這健壯的農婦,睡著了。
下巴松懈地下垂,張開的大嘴露出滿口黃牙,清涎從口角向外傾瀉,紫醬色的額角和鼻尖上沁出點點的汗珠,隆起的胸部起伏著,四肢毫無顧忌地張開;短衣的隙縫綻露著一抹膚色,寬大的褲管里伸出半截粗壯的腿桿……她睡的這樣的酣適,這樣的放蕩。好像這山坡就是最舒適的眠床,天地也不過是狹窄的房舍。一朵無名的野花,正在她的近旁搖曳,不知是艷羨她的酣甜,還是慨嘆她的粗野。
我掉過頭,面向那山下的稻田,強烈的日光炫惑著我,眼睛里似乎有無數的金星在閃爍。濃綠的禾稻在微風里,緩緩地波動,田里有赤著膊,戴著草帽的鋤草者,但是我看不十分清晰,倒像那里也躺著一些午睡的女人。
忽然想起,什么地方曾看見過這樣一幅圖畫;對了,是有這樣一個藝術家曾用她的刀筆刻畫過一個躺著的健壯的農婦。不過那不是酣睡,是被誰蹂躪過了,半死地,或者全死地躺在繁茂的野草中間。衣衫大塊大塊的裂痕,告訴我們她是怎樣掙扎過來,那松懈疲憊的姿勢,又說明她怎樣地氣盡力微,含冤無告。憑吊她的,那近旁也正有一朵看起來仿佛還在顫動的野花。
百草仍舊吐著生的氣息,微風仍舊撫摸著它們;草叢中,小蟲們仍舊爬著,跳著,飛著,一切都這樣無憂無慮,悠游自得,獨有人類的她,和蟲和草這樣鄰近的那農婦,卻逃不脫一個悲慘的命運!人和物是何等隔膜,相去何等遙遠羅!那看起來仿佛還在顫動的野花,果真是為她的遭際所感動了么?——唉唉,真是無理的聯想呵,為什么從一個沉酣的午睡,想到那悲劇的畫面上去了呢!
然而藝術家是仁慈的,她把人類的丑惡和不幸都造成了美的構圖,她從無窮復雜繁多的人類的罪孽中間,只揀選了適合于她的構圖,足以代表她所要表現的某一點,或幾點,而擲棄了那無數的乃至更悲慘,更丑惡的東西。在實際社會里頭,尤其是在倭族的海盜的戰馬在我們的廣大的國土里縱橫馳騁的今天,我們女同胞受了強盜的蹂躪踐踏,變成了血腥的尸體,無助地躺在草地上的決不是像畫圖上的孤零零的一個!
我曾看見過許許多多的照片,那些照片里常常有幾十個幾百個完全赤裸的女人的尸體。四周也有雜草,也有鮮血,或者還有別的什么污穢的東西;但是沒有那仿佛還在顫動的野花。代替花朵的是插在她們胸前的軍刀和從某部分伸出來的細長的枯草。那是淫虐者獸性滿足后的獰笑的表現。
那些躺倒的尸體是誰呢?豈不是我們的諸姑姊妹么?污辱她們,殺死她們的是誰呢?豈不是那些倭族的野獸么?在一方面是悲慘的遭遇,一方面是丑惡的行為的畫圖正展開著的當時,我不知道是晴天還是陰天,是白天還是黑夜,更不知道這世界是人的世界還是魔的世界。如果是晴天,太陽的面孔一定會為那些野獸的無恥而羞紅;如果是陰天,密云一定會為那些死者的慘痛而垂淚;白天里烏鴉也會啼血,是夜晚貓頭鷹也會顫抖;說是人的世界,歷史上難找同樣的先例;說是魔的世界,魔鬼也趕不上強盜的殘忍。然而我看見過的照片還只是所有的照片中極小極小的部分,所有照片又只是實有的暴行中的極小極小的部分!多么巨大的災難,多么沉痛的死亡呵!無比的兇殘,不能忍受的屈辱,毫無容赦也毫無報償的酷刑,一切苦痛中最大的苦痛,一切不幸中最大的不幸,一切死亡中最悲慘的死亡,在這祖國勝利的前夜,和無數同胞的奮起,無數新的女性走上抗戰的光明大道同時,卻落在某一部分女同胞的頭上!
而且我們的女同胞不僅為了祖國的戰斗而受難而死亡,同時也為了幾千年來的一切兩性的偏見,那從不合理的社會組織中產生出來的兩性的偏見而受難而死亡;為了歷史上的一切錯誤所造成的民族積弱而受難而死亡;并且為那受著暴君們的壓抑,使自己的人性變成了獸性的敵兵的遭際而受難而死亡;甚至于為了使女性由于生理的關系不能不變得較為柔弱的造物的偏私而受難而死亡!兩性的,民族的,人類的,甚而是自然的,一切復雜原因所造成的惡果,今天都落在我們的女同胞頭上。
然而人類的愚昧不會是永久的,自然的缺憾,也不會無法彌補。由于祖國的戰斗和新生,由于我們的圣戰促成的敵國的改造,由于這圣戰給與世界的影響,未來的人類將是新的姿態,未來的女性將不再柔弱,我們的女同胞的受難與死亡也許是最后一次。假如因為她們的受難與死亡,以后的人類,以后的女性,不再有同樣的受難與死亡;假如一切人類,一切女性的最不幸,最痛苦的命運,都是今天正在受難與死亡的我們的女同胞擔受了;那末這些女同胞的受難與死亡是何等偉大,何等無我,何等慈悲,又何等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啊。我恍惚看見那些躺倒了的尸體一齊站立起來,匯合,融結,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新人。那新人美麗,莊嚴,崇高而和悅,周身射出著燦爛的金光,天風為她梳著披散的長發,太陽照著她掛在臉上的微笑;她昂著頭,挺著胸,大踏步地走向祖國的明天,人類的明天!
她的名字叫做:圣母
(一九三九,三八節,金華。)
賞析本篇選自紺弩雜文小品集《蛇與塔》。《蛇與塔》共收13篇文章,其基本內容是反對男尊女卑,倡導婦女解放的。《圣母》是具有代表性的一篇。
從藝術風格上來看,《圣母》的顯著特點是具有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這可以從兩方面去看:
首先,作者用鮮明的畫面,表現出對那些殘害婦女的野獸們的無比憤怒和對婦女解放的熱望。全文由三種畫面組成,議論貫穿其中。第一種畫面:一個健壯的農婦躺在山坡上睡著了,“隆起的胸部起伏著,四肢毫無顧忌地張開;短衣的縫隙綻露著一抹膚色,寬大的褲管里伸出半截粗壯的腿桿”,“好像這山坡就是最舒適的眠床,天地也不過是狹窄的房舍。一朵無名的野花,正在她的近旁搖曳……”這個農婦像是一個自由的女神,她是天地之主宰,萬物之靈長,是那樣自由,那樣幸福。她掙脫了各種枷鎖,實現了人的本質的真正回歸。這個畫面寄寓著作者的社會理想,充滿著對婦女解放的憧憬與熱望。然而,這不是現實,作者筆鋒一轉,推出藝術家的另一種截然相反的畫面:也是一個農婦躺在地上,但不是在酣睡,而是被強盜蹂躪過了。“衣衫大塊大塊的裂痕,告訴我們她是怎樣掙扎過來,那松懈疲憊的姿勢,又說明她怎樣地氣盡力微,含冤無告。憑吊她的,那近旁也正有一朵看起來仿佛還在顫動的野花。”藝術家描繪的這個畫面是何等悲慘!不過,和現實生活中婦女的命運比起來,這又差得多了。因為“藝術家是仁慈的,她把人類的丑惡和不幸都造成了美的構圖”。在經過了這樣的反襯與鋪墊之后,作者推出了現實生活中又一幅血淋淋的圖畫:幾百個完全赤裸的女人的尸體;四周的雜草;死難者胸前的軍刀;淫虐者獸性滿足之后的獰笑……這三種畫面蟬聯遞進,互相比照,互相映襯,創造出一種濃烈的感情氛圍,引發出讀者諸多聯想與思考。這樣的構思,這樣的敘述方式,奇詭而新巧,具有巨大的感染力。
其次,作者在描繪三種畫面的同時,進行了強烈而又形象化的抒情。這種抒情或托物言志,或寓理于形,產生了催人淚下的藝術效果。例如當我們的女同胞被“倭族野獸”污辱并殺害的畫面展示之后,作者寫道:“如果是晴天,太陽的面孔一定會為那些野獸的無恥而羞紅;如果是陰天,密云一定會為那些死者的慘痛而垂淚;白天里烏鴉也會啼血,是夜晚貓頭鷹也會顫抖……”又如當作者呼喚人們起來與強盜進行殊死的斗爭,以求得婦女的徹底解放時,這樣寫道:“我恍惚看見那些躺倒了的尸體一齊站立起來,匯合,融結,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新人。那新人美麗,莊嚴,崇高而和悅,周身射出著燦爛的金光,天風為她梳著披散的長發,太陽照著她掛在臉上的微笑;她昂著頭,挺著胸,大踏步地走向祖國的明天,人類的明天!”這些抒情段落,形象鮮明,音調高亢,用浪漫主義的彩筆描繪出一幅幅雄奇卓異的圖畫,具有極強的感召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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