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故鄉,歷來廁所是很少的,原因是糞便在那兒不值錢,有廁所的人還得花費一些錢才能找到挑夫把那些臭東西弄出去。在住宅里如是,在商號里也復如是,有些小家庭或是小店鋪就根本沒有這一項設備。
我家的近處有一個公共廁所,那里每天都擠滿了人。那廁所離地五六尺高,要走上幾步石級才能從那小門進去。
那墻垣永遠都刷得很白,上面題著黑色的字,日子很久了,我已不能完全記憶,可是無非是“公共廁所,注意衛生”這一類的字句。
廁所既是賠錢的事,哪里還會有人出錢來粉刷墻壁?事實上這是由公安局來花錢的,至于那一筆款子的來源則仍由當地居民分攤。
那墻垣雖是漂亮,而內面就不堪設想,既臟且臭。
我想追寫出兩件與這廁所有關的事來。
每個冬天當孩子們起始敲打鑼鼓吹起洋鐵制的花號來,就是說快過年了。這時候,學校放寒假,滿街上都是小孩,時間多過幾天,花炮響起來,沖天炮常在黑空里炸開。天氣更冷,我們作小孩子的卻不感到冷,總是放棄家中火盆的溫暖,跑到街上去。我知道,年關,立刻就要來了。
一個黃昏,街上的行人的臉起始模糊的時候,廁所附近有了一種紛擾。
白天,往那兒去的都是男人,只有這時候才是女人上那兒去的固定時間。她們去倒便桶,而且用砍破的竹筒洗刷它,弄得一街都是那種不太好聽的聲音。
第一個走進茅房去的女人發現那橫梁上掛著一根繩子,一個人沉重地,筆直地吊在那兒,于是她驚恐地喊起來。
人漸漸的多了。附近的崗警那時還沒有撤崗,就慢慢地走過來,挪開眾人走進去。不久就拖著那個垂死者走出來。
他憤憤的罵著,從那些粗野與充滿性器官與性行為的字句里,也可以斷斷續續地分辨出他的埋怨,埋怨那人不應該在他的管區中來尋死——和他過不去。
那垂死的精神被警察的一陣耳光所刺激,總算回復過來了,他垂著頭,低聲地在說話。那意思是自己過不了年才尋死的。
當時我完全同意警察的處理,在大年夜為什么給人帶來這樣的不吉祥。可是追憶起來,我的心卻非常沉重。
另外一次的紛擾比第一次的更大,可是人們卻不肯跑進里面去。有些好心的女人把飯送到茅廁里。而附近的人從此也都不上那兒大小便了。
一個測字先生用紅紙寫了“內有月母子”五個字,一個女人拿去貼在廁所門上。
我懂得月母子就是產婦。呱呱的兒啼聲常常從那茅廁里傳出來。廁所是那么骯臟的地方,而我們的人民卻以為那是生產的搖籃與平安的死所——多么陰慘的凄涼的生活!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
(1983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劉盛亞選集》)
賞析我們見到的小品中,寫山水風物,花草蟲魚的很多,即使寫鄉風村俗,也很少見到以廁所為描寫對象的。一個又臟又臭的廁所,雖然人們少不了它,但都不愿以此作文。劉盛亞的小品《紅白喜事》偏偏寫的就是廁所見聞二事。
第一件事,在一個年關將近的黃昏,一個男子被生活艱難所迫,在廁所里懸梁自盡。警察趕到,把他拖出來,連罵帶打,盡力地施以侮辱。第二件事,一個婦女流浪無所,無奈選擇了廁所作為產房,生下了小孩。
這兩件事,現在說來,不免有些奇怪。但三四十年代生活在國民黨統治區的中國人并不以為奇。中國人把生人和死亡曠達地概括為“紅白喜事”。這兩件奇事在人們眼中也無異于一般的生老病死現象,甚至還有厭惡自盡者擇時不當、擇地不妥,給人們添了穢氣的意思。作者的揭露是深刻的。這使讀者形象地聯想到:在黑暗中生活的人,凄慘齷齪地生,艱難骯臟地死,天天迎來生命降臨,日日免不掉悲劇,這便是人生的全部。兩件事,一生一死,不正是對生命委棄的概括嗎?
劉盛亞是一個有非凡熱情的人,他閱歷廣博,思想敏銳,進行創作時用筆沉靜而冷峻。小品,是不能不表達作者的情感的。這篇文章雖然忠實于現實主義,“只敘述事實”,“很自然,很平淡被寫出”。(《序<小母親>》)但是,冷靜地記述客觀事實,并非冷靜旁觀。作者的情感首先表現在以白描的筆墨制造氣氛。在寫兩件“紅白喜事”之前,不惜筆墨地寫了故鄉廁所的“既臟且臭”,這便是窮人迎接生命誕生和送走生命的最初也是最后的處所。廁所是人生人死之所;那么,反過來一想,人生人死的處所——國民黨統治下的社會,是不是也如廁所一樣“既臟且臭”呢?
還有,作品寫發現尋死者之前,特別渲染了一下年關將近時老少男女的歡樂氣氛。要寫悲劇卻以樂境開始,是一個反襯。當死者被拉出(不是“救出”)時,作者重點寫警察的粗野辱罵和動手毆打,理由是:死得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這很容易使我們想到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她活得讓人厭惡,死了還遭人斥罵,人們也是罵她掃了富人們“祝福”的興致。這是多么冷酷的社會!
第二個故事中,寫女人在廁所生了小孩后,沒有過多寫人們的反映,只寫有些好心的老女人給產婦送過飯,然后突出寫測字先生用紅紙寫了“內有月母子”貼在門上,這無異于一幅生活諷刺畫。是對社會的一個冷嘲。
這兩個人生片斷速寫,使我們想到:富貴人家有豪華的住所,舒適的住房,生子還要有慶儀賀典,死亡便尤其辦大出喪,堂皇熱鬧,驚動四方。但窮人則不同了。作者的感情深沉而且憤激,在文章結尾寫下一句話:“廁所是那么骯臟的地方,而我們的人民卻以為那是生產的搖籃與平安的死所,——多么陰慘的凄涼的生活!”這是點睛之筆。有了這一句全篇的冷靜白描全有了情感色彩。
另外,作者在表達情感時,還以自剖的方式反省自己。這篇文章憶舊記實,除了憶事實,也憶起當時自己的情感,“當時我完全同意警察的處理,在大年夜為什么給人帶來這樣的不吉祥。可是追憶起來,我的心卻非常沉重。”這樣寫是真誠的,它不僅讓我們理解了作者對人民群眾苦難感同身受的關心,也能從側面看到當時普通人對這“紅白喜事”的通常感情。但愿我們都能從麻木中醒過來,能有作者一樣的沉重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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