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天,四川人叫做“擺龍門陣”,山東人叫做“拉呱”,上海人叫做“講閑話”,天津人叫做“說家常”,其他地方也有單稱之為“聊”的。其實,所謂聊天,又何嘗只限于天;更不會像《三國演義》上蜀吳兩國的舌辯之士秦宓與張溫那樣大逞天辯,對天來一次評頭論足。往往一聊起來,海闊天空、無拘無束,虛虛實實,娓娓動聽;所及范圍,無邊無沿,從日常生活,身邊瑣事到學術商量,技能鉆研,甚至天下大事、思想認識。于談笑風生之中,觸機而發,常常能啟誘智慧,增加知識,更能像一把鑰匙一樣,互相打開心中的迷竅。
我常想到,聊天好像也有一個規律,就是:淡淡的引起,慢慢的滲入,深深的掘出,透透的亮開、解決,這樣如治井、如登山,逐步地求深、逐步地求高,一席話所收獲的效果,往往是出人意料之外。可是聊天也有所忌,如果劍拔弩張,進行爭辯,縱然滿嘴道理,足以服人,但也不容易聊得起來,聊得下去;不用說像屈原的《天問》那樣,滿腹的憤懣怨望,即使落實了個“天”字,可那一連串的像放排炮般的,任管誰是對方也難于置答的“問”,就更不包括在聊天之內。所以聊天既有意義,然而,也必獲其趣,才能從趣中尋取到它的樂境,才能收到它的益處。聊天當然不一定限于兩人,但開會代替不了聊天,以聊天的方式去進行會議,自然不成;會議是必要的,而聊天確能補會議之不足,也可作為會議的先期醞釀,它是從生動活潑的談鋒中,求取嚴肅認真的事理。
聊天,聊天氣,聊生活,聊學術,聊萬物,聊事理。當然不能求之于呆板,不能出之于生硬,特別聊思想、聊見解,更必須隨便、自然,而又要認真、誠懇。我常想:如果有人貿貿然奔到我家,開門見山地告訴我說:同志,我來和你談談思想,統一一下認識,你心里不感到恐慌才怪哩。要求這樣來解決思想認識問題,能達到應有的效果,我看是比較困難的。至于引經據典搬弄出一篇一篇大道理,為說服人而說服人,甚至為教訓人而教訓人,即使對方連連點頭首肯,怕也不是味兒,這樣,爽直固然爽直,痛快也許痛快,也是出之良好志愿,是以教育自己、教育別人為目的,可是,就未必趕上聊天作用大、效果好,聊天能于潛移默化中進行思想工作,寓教育于無形之中。
當然,聊天必以其時、必以其地,亦必有所節制。你不能在別人工作緊張、十分忙碌之時,硬拖著別人同你“聊天”;也不能在辦公之地,會議場合,瞎扯胡聊,滔滔不止。如果工作余暇,處之以閑適,任興致之所至,自當風趣倍生,聊起來也定會如春蠶抽絲,而總無盡意吧。
(1980年人民日報出版社《長短錄》)
賞析這是作者在60年代寫的。他以清逸冷雋的筆法,從日常生活中常見的聊天現象寫起,頗像家人密友茶余飯后的閑談夜話,和顏悅色,親切閑適,平淡無奇,漫不經心,如敘家常。讓讀者從中體會咀嚼,受到啟迪。
這篇文章,從結構安排看,既鮮明突出,又不平直淺露,好像是剝竹筍,由表及里,層層深入,依次豐富內容,逐步突出主題。文章開篇就扣住話題,從各地對聊天的不同稱謂談起,然后,作者依次從聊天的規律,聊天應注意的事項談起,一層進一層,層層見新奇。貌似“海闊天空、無拘無束”,實則作者按一定的邏輯規律,在“虛虛實實,娓娓動聽”的談笑風生中,將一把如何聊天的鑰匙交給了讀者,從而達到了使讀者增長知識的目的。
此外,本文在語言方面很有特色。語言學家王力在《古代漢語·語言的形式美》中指出:在音樂上,兩個樂句構成一個樂段。最整齊勻稱的樂段是由長短相等的兩個樂句配合而成的,當樂段成為平行結構的時候,兩個樂句的旋律基本上相同,只是以不同的終止來結束。這就形成了整齊的美。同樣的道理應用在語言上,就形成了語言上的對偶和排比。對偶是平行的、長短相等的兩句話;排比則是平行的,但是長短不相等的兩句話或者是兩句以上的、平行的、長短相等或不等的話。這篇文章正是這樣。全文的文句有長、有短,有整、有散。整齊而不雷同,勻稱而不呆板。字音的響沉、抑揚在文句中交替使用,讀來順口,聽來悅耳,使文章聲勢出現有規律的變化,使文句長短呼應,節奏和諧、自然,從而能將道理說深講透,讓讀者在得到語言美的享受中,不知不覺受到了感染,明白了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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