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之西北,連山殆數百里,及縣治而迤平①。其將平也,兩崖忽合,屏矗墉回,嶄橫若不可徑②。龍溪曲流,出乎其間③。
以歲三月上旬,步循溪西入。積雨始霽,溪上大聲漎然④,十余里,旁多奇石、蕙草、松、樅、槐、楓、栗、橡,時有鳴巂⑤。溪有深潭,大石出潭中,若馬浴起,振鬣宛首而顧其侶⑥。援石而登,俯視溶云⑦,鳥飛若墜。復西循崖可二里,連石若重樓,翼乎臨于溪右⑧,或曰宋李公麟之“垂云沜”也⑨;或曰后人求李公麟地不可識,被而名之。石罅生大樹⑩,蔭數十人⑾。前出平土,可布席坐。南有泉,明何文端公摩崖書其上曰“媚筆之泉”(12)。泉漫石上為圓地,乃引墜溪內。
左丈學沖于池側方平地為室⒀,未就,邀客九人飲于是。日暮半陰,山風卒起,肅振巖壁,榛莽、群泉、磯石交鳴。游者悚焉,遂還。是日姜塢先生與往⒁,鼐從,使鼐為之記。
(《惜抱軒文集》)
注釋①迤平——斷平。②屏矗墉回——好象屏風一樣矗立,城墻一樣曲折。嶄橫,高峻綿橫。徑,路徑,道路。這里作動詞,是通行的意思。③龍溪——水溪名。④然——水流聲。⑤巂(xi)——鳥名,即子規。⑥振鬣宛首——振鬃回首。鬣,馬鬃。宛,屈曲。顧,往后看。⑦溶云——浮動著的白云溶成一片。⑧翼——意為象鳥兒展翅一樣。⑨李公麟——北宋畫家,字伯時,安徽舒城人,晚年居桐城龍眠山,號龍眠山人。垂云沜,李公麟隱居住處名。同“泮”,水邊。⑩石罅——石縫。⑾蔭數十人——樹蔭下可容納數十人。⑿何文端公——何如寵,字康侯,萬歷進士,官至禮部尚書,死后謚文端。摩崖,在山崖石壁上鏤刻文字。⒀左丈學沖——名叫左學沖的老人。丈是對老年男子的尊稱。⒁姜塢先生——姚鼐伯父姚范,號姜塢。乾隆六年進士,授編修,后辭官主講天津、揚州書院,姚鼐少年時即從學于他。
賞析這篇游記小品,僅約300字,可以說短極了,但卻寫得山泉佳麗,豐富多彩,作者字錘句煉,筆致深幽,用審美眼光體察自然界的種種微妙變化,為我們勾畫出別有一種情韻的山水風光畫圖。
文章有這樣幾個特點:首先是以“水”貫穿全文,使得文章中心突出。寫泉必離不開水,而只寫媚筆泉一處,不僅不合實際,而且也使文章缺少靈秀之氣。作者首段就點出“龍溪曲流,出乎其間”,給人帶來生機和清爽之感,繼而“步循溪西入”,又雜以“積雨始霽”,一路上始終以淙淙流水為伴,不時又寫到“深潭”、“池側”、“群泉”,以及“漫石上為圓地”的“媚筆之泉”,文中無不閃耀著水色波光。即便寫如馬之石、若重樓之連石,也都是水中之石,無不與水相關。這樣,一方面寫出水光山色之清麗,表露出“仁者愛山,智者樂水”的情調;另一方面也使得文章凝煉緊湊,脈胳分明,較好地體現了桐城派“言有序”的文風特點。
其二,以有聲襯無聲。要寫山中之幽靜,不直寫其靜,而寫山中的各種聲響,唯其有聲響才愈顯山之寧靜。作者對這種“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技法,運用得十分巧妙、純熟。游人循溪西入,便聽到“溪上大聲漎然”,那流水淙淙、泉水叮咚、杜鵑鳴叫,為什么都能聲聲入耳?正是因為山林之靜,這樣就襯托出“空山不見人”的極靜氣氛。如歸有光寫其項脊軒“萬籟有聲,而庭階寂寂”一樣,正因為自然界的各種聲響都聽得清晰,才更顯得周圍環境的“寂寂”。文中最后一段運用有聲襯無聲尤為出色:“日暮半陰,山風卒起,肅振巖壁,榛莽、群泉、磯石交鳴。”在寂靜的山林中才能聽到各種“交鳴”聲響;在喧鬧噪雜的地方,是聽不到這山風“交響樂”的。
其三,以動寫靜,就是把無生命的靜止之物,寫成動態的有生命之物。這樣把景色寫活,收到栩栩如生、躍然紙上的效果。較為精采的是寫潭中大石:“若馬浴起,振鬣宛首而顧其侶。”冰冷的石頭被作者寫得充滿生機和活力,這不是簡單的石如馬之比,是剛從潭中“浴起”之馬,抖動鬃毛,仰天嘶鳴,顧視自己的同伴,讀罷令人過目難忘。又如“連石若重樓,翼乎臨于溪右”,將重疊之石比作樓閣,而且“翼乎”——像鳥兒展翅一般靠在溪旁,使人不禁想起《醉翁亭記》中的佳句:“有亭翼然臨于泉上”,二者均化靜為動,有異曲同工之妙。
雖然本文對媚筆泉本身著墨不多,但并不影響它成為一篇清麗佳作。也許,作者筆隨游蹤,被一路的潺潺流水、奇石怪巖、鳥語花香所感,信筆寫出了真切感受,這倒更顯得自然天成。如果有所感、有所悟而硬是不寫,豈不有背于文章定則?而其所用的各種筆法,如動靜結合、視覺與聽覺的互為交錯、自然景色與情趣變化的揉合等,無不是得力于此“游”,游媚筆泉不也使得作者筆下生輝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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