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祝允明
居臥龍街之黃土曲北,鼓出郡譙。聲自西南來,騰騰沉沉,如莫知其所在。嗚呼!鳴霜叫月,浮空摩遠,敲寒擊熱,察公儆私;若哀者,若怨者,若煩冤者,若木然寡情者,徒能煎人肺腸,枯人毛發(fā),催名而逐利。吊寒人,惋孤娥,戚戚焉。天涯之薄宦,嶺海之放臣,巖竇之枯禪,沙塞之窮戍,江湖之游女,以至煢孽背燈之泣,畸幽玩劍之憤,壯俠撫肉之嘆,迨于悲鴉苦犬、愁螀困蚓,且鳴號不能已。嗚呼!鼓聲之凄感極矣。歲庚戌五月十八日丙夜,聞之以為記。
——《祝氏集略》
〔注釋〕 譙:城角之鼓樓。 煢(qiónɡ):指無兄弟或無依靠之人;孽:庶子,指非嫡母所生之子。
明弘治三年庚戌(1490),祝允明(號枝山)剛滿三十歲。古人云:“三十而立。”這話對祝氏說來似乎是分外沉重的,因為這位五歲便能寫徑尺大字,九歲就會賦詩的才子,至今卻未成就任何功名。盡管他白天是個仿佛已經(jīng)看穿一切的疏狂放誕的怪杰,到晚上卻不免露出他那被現(xiàn)實壓抑著的沉重之心。所以當那年五月十八日夜里聽到城角鼓樓上傳來的鼓聲時,他會有那么多的聯(lián)想與感慨。
祝氏的文章以輕俊流暢著稱,這篇小品由于主題的關系,格調稍顯低沉,但文辭之流暢若水,還是一眼便可看出的。因為寫的是夜晚的場景,整篇文章采用了一種低調朦朧、著意幻化的形式。除了開首交待作者所居之地及鼓聲所來之方外,其余的文字都是聯(lián)想的產(chǎn)物。為了銜接實在的鼓聲與幻生的聯(lián)想之間的聯(lián)系,祝氏十分巧妙地形容鼓聲“騰騰沈沈,如莫知其所在”。之后,便讓想象乘著那極富感情色彩的文辭自由翱翔。從鼓聲似在自然的曠野里呼喚霜月,到好像是各式人物在表露心緒;從人受鼓聲的感染而呈現(xiàn)各種悲愁之態(tài),到動物因聲而起鳴號。其思路之開闊令人驚異自不待言,便是文字描摹之準確、語言之生動,也足以令人叫絕。
但是,不知您感覺到?jīng)]有,這篇小品的字里行間,總有一股承受壓抑而難以排遣的沉重情緒在游蕩。它好似夢中的一場廝殺,又仿佛是夢醒之后若有所失又極想找回的某種記錄。文中用了許多相互矛盾的形象化敘述來表現(xiàn)鼓聲在作者心中引起的反響,所謂“若哀者,若怨者,若煩冤者,若木然寡情者”,所謂“煢孽背燈之泣,畸幽玩劍之憤,壯俠撫肉之嘆”,等等,這些其實都是作者自我的再創(chuàng)造,因為鼓雖為鼓樓之人所擊響,但其目的只是為了報時,不可能也沒必要將鼓聲敲得那么變化多端。那么,為什么祝允明聽起來會是那樣有聲有色呢?這全在于聽鼓人的心境。祝氏寫作這篇文章時正屆而立之年,同時祝氏又一貫是疏狂放誕的,這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中無疑是一重矛盾。因為傳統(tǒng)規(guī)范要求每一個讀書人在那一個年齡段里成就功名,同時性格上趨于平和穩(wěn)重,不再像年輕人那樣血氣方剛而缺乏涵養(yǎng)。這種要求對其他人來說或許是理所當然的,但對祝允明來說卻不一定是。他天生是個任性任情行事的人,從理論上說,他無疑完全傾向于徹底表露個性的生活方式。但他畢竟又是那個時代的人,他的生活地——蘇州雖然經(jīng)濟發(fā)達而文化上空氣比較自由,但對于過分背離傳統(tǒng)之舉還是難以容忍的。因此當夜深人靜、鼓聲傳來之時,祝允明感到那“騰騰沉沉”的鼓點仿佛是敲在他的心上,人生的壓抑與苦痛、世間的煩怨與不平全都涌上心頭。
也許正是為了從這種現(xiàn)實與理想相矛盾的困境中解脫出來,祝氏在寫這篇《譙樓鼓聲記》后的第二年,參加了舉人考試,并從此走上仕途。他既當官,也做怪人狂人,這樣才算一生瀟灑,兩不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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