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徐渭
夫子不語怪,亦未嘗指之無怪。《史記》所稱秦穆、趙簡事,未可為無。文公件件要中鵠,把定執(zhí)板,只要人說他是個圣人,并無一些破綻,所以做別人者人人不中他意,世間事事不稱他心,無過中必求有過,谷里揀米,米里揀蟲,只是張湯、趙禹伎倆。此不解東坡深。吹毛求疵,苛刻之吏,無過中求有過,暗昧之吏。極有布置而了無布置痕跡者,東坡千古一人而已。朱老議論乃是盲者摸索,拗者品評,酷者苛斷。
——《徐渭集》
朱子即朱熹,南宋著名的理學家。東坡是蘇軾的號,他是北宋成就最高的文學家。朱熹對蘇軾的為人、特別是他的文章,批評很多。一個原因是:在宋哲宗時,有“洛蜀黨爭”,洛黨指洛陽人程顥、程頤兄弟,蜀黨指四川人蘇軾、蘇轍兄弟,而朱熹的理學是繼承二程的,所以他要幫自己的先輩罵政敵。但還有更重要的原因:蘇軾說起來也是個經(jīng)學家,卻很不純粹,又喜歡佛教,又喜歡老莊,蕪雜得很。他的文章,說起來是為了宣揚儒道,其實也是不純粹,常常只是從文章的漂亮與否考慮。有時還偏離儒道,胡說一氣。但他的影響卻很大。所以作為純粹儒者的朱熹,非要把他駁倒、還其本來面貌不可。說到底,這是為了維護道統(tǒng)的純潔性。
徐渭對宋人,最喜歡的是蘇東坡。因為這人不僅文章寫得好,為人也有情趣。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喜愛吃江瑤柱(干貝),而不懂得蟹才是上味。他最討厭的,則是朱熹。因為這人最愛說大道理,要人修身養(yǎng)性,容不得半點偏差。他的最有名的話頭叫做“存天理,滅人欲”,那是不讓人有一點活氣了。本來朱熹早死了,關(guān)徐渭屁事。只是他的學說卻是明代欽定的官方思想,依舊勒人脖子,而且當代一大幫口是心非的假道學,都該算作朱家子孫,那是非罵不可了。正面地罵似乎不方便,所以假借反對朱熹對東坡文章的評論,大罵朱熹。
這篇短文原來大約是各自獨立的二節(jié),后來才合抄在一起,所以前后有些重復。涉及朱熹對東坡文章的評論有二點,都見于《朱子語類》。一是朱熹批評東坡好談怪異,徐渭的反駁只是:孔子不說怪異事(即《論語》所謂“子不語怪亂力神”),卻也未曾說一定沒有;《史記》所載秦穆公、趙簡子的事跡,未必都是虛假的。這道理并不充分。二是朱熹批評蘇軾文章無“布置”(指結(jié)構(gòu)),徐渭的反駁只是:東坡的文章極有布置卻無布置痕跡,稱得千古一人。這至少是過于簡單,不夠透徹。
但徐渭主要不是和朱熹爭辯東坡文章的優(yōu)劣,而是借題發(fā)揮。朱熹是一個把儒學理論加以嚴密化、精細化的人物(他的分析方法還是有意義的),對歷史上許多他認為不純粹的儒者都加以嚴格的批評,實際標志了宋代封建專制的加強和思想統(tǒng)治的深入(所以明清時朱子學成為儒學正宗)。而徐渭就是緊抓住這一點,刻薄他一心要做圣人,且立意不讓別人活下去,看世上人都不中意,世上事都不稱心。將這位已經(jīng)成為欽定偶像的“文公”(“文”是朱熹的謚號)比喻為漢代的酷吏趙禹、張湯,專會羅織罪名,鍛煉成獄,殘害好人。整篇文章反反復復,就只說這一層意思。其實際意義,是反映了明中葉江浙文人的一種自由傾向,即要求承認個人有追求生活滿足、發(fā)揚個性、獨立思考、自由選擇的權(quán)利。這是明代較早的一篇公開表示要唾棄朱子學說、打破思想禁錮的文章,雖不是正面批判,但從文中的尖刻語氣和憎惡情緒,完全可以看出其真意所在。
徐渭的文章,通常看似隨便,其實頗為講究,語言都很漂亮。這一篇則不同,只是一味地譏諷嘲罵。但方法巧妙,思想敏銳,性情彰露,仍是很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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