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思任
閣下文采風流,吾所景羨。當國破眾散之際,擁立新君,閣下輒驕氣滿腹,政本自出,兵權在握,從不講戰守之事,而但以酒色逢君,門戶固黨。以致人心解體,士氣不揚。叛兵至則束手無措,強敵來則縮頸先逃,致令乘輿遷播,社稷邱墟。觀此茫茫,誰任其咎!職為閣下計,無如明水一盂,自刎以謝天下,則忠憤之士,尚爾相原。若但求全首領,亦當立解樞柄,授之守正大臣,呼天搶地,以召豪杰。今乃逍遙湖上,潦倒煙霞,效賈似道之故轍,人笑褚淵,齒已冷矣。且欲求奔吾越,夫越乃報仇雪恥之國,非藏垢納污之地也。職當先赴胥濤,乞素車白馬,以拒閣下。此書出,觸怒閣下,禍且不測,職愿引領以待鉏麑。
——引自張岱《瑯嬛文集·王謔庵先生傳》
〔注釋〕 讓馬瑤草:讓,即古之“攮”字,怒斥意。馬瑤草,馬士英的字。馬氏于乙酉(1645)擁立福王弘光朝于南京,為權相,起用阮大鋮等,專擅禍國政。五月南京被清軍攻占,他南逃至浙中。 乘輿:帝后的轎車。 賈似道:南宋末期權相。 褚淵:南朝宋文帝婿,后參與蕭道成代宋的活動,在南齊封南康郡公,任尚書令。 胥濤:浙江濤之別稱,相傳伍子胥死后為浙江潮神,故稱。 鉏麑:春秋時晉國力士,晉靈公曾派其行刺大臣趙盾,后不忍而觸槐自殺。
這是一篇檄文,王思任風骨崢嶸,大義凜然之氣充斥全篇,較之唐代駱賓王《討武曌檄》,無論就認識意義抑是審美意義,均有過之而無不及。明末小品文有如匕首之犀利者,當首推此文。
馬士英的禍國,導致南明弘光政權的迅速土崩瓦解,東南士氣為之大挫。南京城破,馬士英假借皇太后旗號,逃竄入浙,浙人憤怒。王思任這篇聲討文其實是代表了兩浙公憤民眾,痛詆馬氏罪惡。馬氏罪行,歸結起來是:弄權,惑君,重開黨禍、起閹黨陷害清流。“驕氣滿腹,政本自出”即弄權,“門戶固黨”即重開黨爭,“但以酒色逢君”即惑君,其惡果必然是“人心解體,士氣不揚”。然而就是這個馬士英,逃入杭州后,竟仍在“逍遙湖上,潦倒煙霞”,儼然又一個賈似道,眼看又要出一個賣故主媚新朝的褚淵了!
王思任憤火四射地指出,“為閣下計,無如明水一盂,自刎以謝天下”,你應該早早結束罪惡生涯。如果你“欲求奔吾越”,我王某誓不與共戴天。“當先赴胥濤,乞素車白馬,以拒閣下”云云,是以死相抗,所以,結句的“愿引領以待鉏麑”即準備遭到馬氏的加害,就不是空話一句。文論家談到王思任“謔庵”的小品,一致認為是“筆悍而膽怒”,但大致又都是以此風格評定他的游記或閑適之篇,其實,真正顯示“筆悍而膽怒”之神采的當首推這篇檄文。
“夫越乃報仇雪恥之國,非藏垢納污之地也”,這是光照華夏的警句、醒人心眼的名言。當年魯迅在散文《女吊》中,深深感佩此名句,因為這體現了卓然不屈的民族脊梁的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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