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袁宏道
靈隱寺在北高峰下,寺最奇勝,門景尤好。由飛來峰至冷泉亭一帶,澗水溜玉,畫壁流青,是山之極勝處。亭在山門外,嘗讀樂天記有云:“亭在山下水中,寺西南隅,高不倍尋,廣不累丈。撮奇搜勝,物無遁形。春之日,草薰木欣,可以導(dǎo)和納粹;夏之日,風(fēng)泠泉渟,可以蠲煩析酲。山樹為蓋,巖石為屏,云從棟生,水與階平。坐而玩之,可濯足于床下;臥而狎之,可垂釣于枕上。潺湲潔澈,甘粹柔滑,眼目之囂,心舌之垢,不待盥滌,見輒除去。”觀此記,亭當在水中,今依澗而立,澗闊不丈余,無可置亭者。然則冷泉之景,比舊蓋減十分之七矣。
韜光在山之腰,出靈隱后一二里。路徑甚可愛,古木婆娑,草香泉漬,淙淙之聲,四分五路,達于山廚。庵內(nèi)望錢塘江,浪紋可數(shù)。余始入靈隱,疑宋之問詩不似。意古人取景,或亦如近代詞客捃拾幫湊。及登韜光,始知“滄海”、“浙江”、“捫蘿”、“刳木”數(shù)語,字字入畫,古人真不可及矣。宿韜光之次日,余與石簣、子公同登北高峰絕頂而下。
——《袁宏道集箋校》
〔注釋〕 宋之問詩:指宋之問的《靈隱寺》。中有句云:“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捫蘿登塔遠,刳木取泉遙”。
靈隱是西湖邊一個絕大去處,游杭不至靈隱,大約與不游同。至則不免有記,然而“崔顥題詩在上頭”,又難以措筆,奈何?搜索枯腸,來一篇“刻鵠不成猶為鶩”的么?袁中郎既不是自甘人后的人,又最景仰“便宜人”,絕不會做費力不討巧的事,私忖寫不過古人,那就干脆拉倒不寫,倒也爽利。反正此處不落筆,自有落筆處,去找古人未及之處賣弄精神罷!
由飛來峰到靈隱寺前這一段路徑,“澗水溜玉,畫壁流青”,澗里本是流水,然緩緩溜動又像是凝著的碧玉;山壁上蘿藤本如靜畫,然四處蔓延,姿態(tài)橫生,又像在流動飛舞——水是動里有靜,山是靜里見動:景是好景,筆是妙筆,如此珠聯(lián)璧合,又何讓古人?看來,在寺里被古人逼得一肚子筆意沒處泄,于中郎是不幸,于這段山徑卻是萬幸,不然,中郎一雙慧眼,又如何有工夫在此地暴射出精光來?
然而,才捧他精光閃動,卻又見他到了寺門前,胡亂背一通白樂天舊文,再加上幾句議論,便把筆一掉,徑自往韜光庵去了。這么看來,倒似他不曾探頭到寺里張望過,雖說簡潔,卻又不免疏忽太甚。中郎果真如此捧不起么?其實不然,讀到后來才知道,他非但進了寺,且著實留意過,肚里揣了對宋之問的譏笑出來,盤算著回去把古人和當代王、李七子的末流作一塊兒好好刻薄刻薄。殊不料到了韜光頂上,卻望見錢塘江赫然在目,連浪潮的紋路也一縷縷數(shù)得出來,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宋老前輩《靈隱寺》詩里氣象闊大的“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全是實景,絕不是李攀龍的黃金白雪、中原紫氣那么徒作壯語!這一頓悟,把個目空千古的袁中郎弄得爽然若失,非但韜光,連靈隱也沒精神形容了,還是照老套子,把“路徑”拾遺補闕一番。那古樹的風(fēng)姿、芳草的氣息,古人或許未曾留神;尤其是在泉水的一派紛流聲中,居然能辨出其四面而去的方向,非駐足凝神久之者不能為之,這倒是中郎的獨得處,寫下來絕無剿襲前人或不如前人之虞,即不足自豪,亦足以自慰。至于其他,范仲淹有云:“前人之述備矣。”今日到此,如與古人晤面,已極欣悅,還添什么蛇足?宿了一夜之后,自然只有心滿意足地無語而去了。
袁中郎是極瀟灑的人。然做人一味地風(fēng)度翩翩、做文一味地汪洋恣肆,還算不得瀟灑:唯有該攻人時便劍拔弩張,該服善時也須斂手低眉,該極寫時便一瀉千里,該不寫時也須一言不發(fā):如此,進退皆宜,收放自如,始是“瀟灑”之神。筆者觀《靈隱》,知中郎得其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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