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袁宏道
世上未有一人不居苦境者,其境年變而月不同,苦亦因之。故作官則有官之苦,作神仙則有神仙之苦,作佛則有佛之苦,作樂則有樂之苦,作達則有達之苦。世安得有徹底甜者?唯孔方兄庶幾近之。而此物偏與世之勞薪為侶,有稍知自逸者,便掉臂不顧,去之惟恐不遠。然則人無如苦何邪?亦有說焉。人至苦莫令若矣,當(dāng)其奔走塵沙,不異牛馬,何苦如之。少焉入衙齋,脫冠解帶,又不知痛快將何如者。何也?眼不暇求色即此色,耳不暇求音即此音,口不暇求味即此味,鼻不暇求香即此香,身不暇求佚即此佚,心不暇求云搜天想即此想。當(dāng)此之時,百骸俱適,萬念盡銷,焉知其他。始知人有真苦,雖至樂不能使之不苦;人有真樂,雖至苦不能使之不樂。故人有苦必有樂,有極苦必有極樂。知苦之必有樂,故不求樂;知樂之生于苦,故不畏苦。故知苦樂之說者,可以常貧,可以常賤,可以長不死矣。中郎近日受用如此,敢以聞之有道。
——《袁宏道集箋?!?/p>
〔注釋〕 王以明:王輅,字以明,公安人,袁宏道的舉子業(yè)師,精于禪學(xué)和性命之學(xué),李贄、袁宗道等皆與交游。
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苦經(jīng)人人會嘆,嘆術(shù)卻大抵一律。滿肚苦氣積著時,誰個有心思吞吞吐吐做那起承轉(zhuǎn)合文章,曲曲折折求那峰回路轉(zhuǎn)之趣?自是恨不能一氣泄出落個暢快。然而普普通通走一直線,常人為之則一萬個都成,袁中郎為之則不成袁中郎。尤其對面是半師半友、亦佛亦儒的“性命”之友王以明,不亮一手或莊或諧、似禪非禪的趣文字,他如何能放在眼里?自然少不得費些心思玩花樣。到底是游戲筆墨的好手,這一篇苦經(jīng)嘆得實在妙不過——要說的是“苦”,卻借徑于“樂”!
奔走如牛馬,尋常之喻也,可知中郎這一回全不打算從正面去說道這做縣令的“至苦”,只虛晃一槍,便從背面厚厚地敷起粉來。牛卸了犁歸棚,馬解了鞍進槽,袁中郎脫了官服回私齋,這段痛快這段樂,看看他如何形容。還管他看見什么,私齋里看見什么都悅目;還管他聽見什么,私齋里聽見什么都悅耳。隨你葷的素的咸的酸的,吃在嘴里全是美味;隨你酒香肉香粉香煙香,跑來鼻子無不受用。坐也罷、倚也罷、歪也罷、趴也罷,管他規(guī)矩還是不規(guī)矩,身子擺個什么姿勢都說不出的舒泰;忽而想起做詩,忽而想起聽曲,忽而想起看花,忽而想起訪友,管他做得到做不到,腦子里就這么胡亂想想也是好的。袁中郎呆了?袁中郎傻了?袁中郎就這么好伺候?袁中郎就這么不講究?非也,非也!不然,不然!你須知他官場里,驛亭上,參見上司,恭候大吏,是怎樣一副嘴臉?這一層,中郎自家不曾說,然回齋時這般痛快無極,自能叫筆者想象其回齋前的那般不人不鬼相;他不曾說,倒作成了筆者一番賣弄——他能看什么好色彩?除非是官袍的緋紫、官帽的烏黑。他能聽什么好聲響?除非是官長的教訓(xùn),皂隸的吆喝。就算有八珍佳肴,一張嘴卻早說得唾沫全干,咽不下半點;就算有襲襲花香,一管鼻卻早鉆滿了塵埃,聞不著一絲。作揖呀,叩拜呀,肅迎呀,恭送呀,上半身直了折、折了直,下半身起了屈、屈了起,若不是身子骨一天就這么操練著,回私齋怎會“百骸俱適”?至于他的“萬念盡銷”,你更可由此推想到他上官發(fā)話時自要豎耳敬聆,不發(fā)話也要鑒貌辨色,一天下來腦子就這么戰(zhàn)戰(zhàn)兢兢著,哪還能經(jīng)營旁的念頭?——誠然,筆者這一番敷說掛一漏萬,實在算不得高明;讀者高明,自能從中郎回齋后眼、耳、口、鼻、身、心的快意無限之中,將他此前所受的“至苦”莫比推算得更全更完整;但是,若讀者肯費心去推算,則中郎借“樂”說“苦”之妙,不就躍然于讀者面前了嗎?
這封信頭尾也自可觀。其頭里則明明自家受苦,偏扯了天上仙、西方佛、人間快樂放達士一塊兒陪著,然則我亦仙亦佛亦快樂放達士——不是袁中郎,誰能討這等便宜?其尾里則明明正自受苦,七顛八倒倒騰了一陣,卻成了正自行樂——不是袁中郎,誰玩得了這手翻云覆雨?然而可觀雖然可觀,中郎的本意卻不在此。他將苦與樂絞作一塊撕粉碎了漫天價撒,看起來眼睛迷離頭昏昏,全是為了讓王以明看看自家的談禪弄玄工夫也不差,興起一派似禪非禪的大霧,叫滿腹苦經(jīng)如綿里藏針一般難捉難捏。這一節(jié),王以明看過自是理會得,讀者也幸勿被中郎瞞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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