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黃庭堅
余嘗評米元章書如快劍斫陣,強弩射千里。所當穿徹,書家筆勢亦窮于此,然似仲由未見孔子時風氣耳。
——《豫章黃先生文集》
米芾(1052—1108),字元章,北宋書畫家,能詩文,精鑒別。行書、草書兼取前人之所長,用筆俊邁豪放,是著名的“宋四家”(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之一,《宣和書譜》有“風檣陣馬,沉著痛快”之評。然不及黃庭堅文中所論“快劍斫陣,強弩射千里,所當穿徹”更為形象傳神。“快劍斫陣”取其峻峭勁疾,“強弩射千里”喻其力透紙背,書法重用筆,技止乎此,亦可嘆為觀止了,故山谷文中有“書家筆勢亦窮于此”云云。
然而,作者本身也是個與之齊名的書法大家,既是大家,在書藝上必獨具風格自有會心,因此,與他人所作亦有不盡茍同之處。所以,黃庭堅在對米芾書褒獎之余,亦不無微詞,“然似仲由未見孔子時風氣耳”最后一句透露了此中的消息。
據《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載,仲由字子路,原是卞地之村野人,未做孔子弟子前,“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雞,佩豚,陵暴孔子。孔子設禮稍誘子路,子路后儒服委質,因門人請為弟子”。山谷借此比喻米芾之書,實揭出米書有兩方面之短:首先是雖勇直而近乎鄙野,不合儒家禮化敦厚氣象;其次是鋒勁有余而內蘊不足,缺乏含蓄深遠之致。然而,山谷將米書比作子路,其貶意尚不止于此,據史載,子路未見孔子時固已鄙野非禮,而既見孔子后,夫子亦終不喜歡,子路雖執弟子之禮,但孔子終稱他是“升堂矣,未入室”,認為他的才能也只夠做個臣子而已。這當然是山谷的言外之意了。此中透露出黃庭堅對米芾書法的總體評價,雖然推譽他的筆力鋒勢,但對米書的意蘊氣象是不以為然的。
黃庭堅論書最重一個“韻”字,他在《題摹燕郭尚父圖》中說:“凡書畫當觀韻”。所謂“韻”,無非指創作主體通過筆法線條顯示出來的氣韻神采,它取決于書法家的主觀修養。黃庭堅曾如此教導別人:“學書要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書繒卷后》)這當然是作者的一家之言,不過他敢于指摘名重一時的米芾之書,無疑說明了他在書法藝術上的獨具只眼,以及不隨波逐流的大家風范。
作者的書評傳世很多,這是其中著名的一篇。后人常用此來贊美米芾之書,以為精要形象,中肯傳神,但大多略去了文章的最后一句,這未免有違山谷言近旨遠,諷而譎刺的本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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