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袁宏道
數年閑適,惹一場忙在后。如此人置如此地,作如此事,奈之何?嗟夫,電光泡影,后歲知幾何時?而奔走塵土,無復生人半刻之樂,名雖作官,實當官耳。先生家道隆崇,百無一闕,歲月如花,樂何可言。然真樂有五,不可不知。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安,口極世間之譚,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賓客滿席,觥罍若飛,燭氣熏天,巾簪委地,皓魄入帷,花影流衣,二快活也。篋中藏萬卷書,書皆珍異。宅畔置一館,館中約真正同心友十余人,就中擇一識見極高如司馬遷、羅貫中、關漢卿者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書,遠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買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知己數人,游閑數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將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資田地蕩盡矣。然后一身狼狽,朝不謀夕,托缽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盤,往來鄉親,恬不為怪,五快活也。大抵世間只有兩種人,若能屏絕塵慮,妻山侶石,此為最上;如其不然,放情極意,抑其次也。若只求田問舍,挨排度日,此最世間不緊要人,不可為訓。古來圣賢,如嗣宗、安石、樂天、子瞻、顧阿瑛輩,皆信得此一著及,所以他一生得力。不然,與東鄰某子甲蒿目而死者何異哉!
——《袁宏道集箋校》
〔注釋〕 答林下先生:萬歷二十三年(1595)作于吳縣。本文武林佩蘭居本《袁中郎全集》題作“龔惟長先生”,龔惟長,名仲慶,袁宏道舅,官至兵部員外郎,時退隱于公安家鄉。 觥罍(ɡōnɡ léi):皆酒器之名。 顧阿瑛:即顧瑛,元末詩人。
袁中郎的主張多受李卓吾影響,這是盡人皆知之事。不過,亦步亦趨,便不是袁中郎了。你看他高唱入云的“獨抒性靈”,明明源出卓吾《焚書》的《童心說》,然而在歷數當代真文字時,卻撇去了卓吾所標舉的“舉子業”(八股文),而代之以里巷民歌《擘破玉》、《打草竿》——這一筆,非但補去了《童心說》的白璧微瑕,且亦足證他雖號稱卓吾的高足,卻絕非呆徒兒。本文亦是如此。細細看來,本文宗旨還是源于《焚書》的《答鄧明府》。卓吾在那里,將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欲”徹底顛倒過來,明明白白地說道,人人都是圣人,凡人喜歡錢財、喜歡女人、讀書做官、多積金銀、買田買宅買風水寶地等等,所有為自己活得舒服、為自己增添產業的打算追求,統統是圣人的心意。只是凡人還不曾“自圣”(覺悟到自己就是圣人),故不曾察知這一點。本來,圣人只一孔夫子,人人都得在他老人家的綱常倫理下討生活,經卓吾一捅破,滿街都是圣人,世俗欲念都成了倫理綱常,這樣孔夫子的封建道德,就只有去他的了。這番話說得透徹之至,乃是這位一代怪杰叛逆思想之結晶,傾其一生精力澆鑄而得者,非同小可。常人能領悟其中精神,已是不易。然而,就是這卓吾老子的平生絕學,到了中郎手里,居然更翻進了一層。謂予不信,請看下文。
此篇與其說是書信,不如說是論文,開頭胡亂扯幾句淡,“名雖作官,實當官耳”,甚至忘了“作”、“當”實無甚別,便匆匆抓了個“樂”字,片帆飛渡到“真樂有五”的宏論上去了。一張口,這也是“極”,那也是“極”,嘩嘩地一瀉如注,文勢也不留半點吞縮,中郎暢快起來真是可愛。其中前三句還是卓吾好貨好色的影子,算不得新奇,末一句“口極世間之譚”,始是中郎的青出于藍。常人的嘴管吃時多、管說時少,而士大夫(知識階層)生就一張嘴,最難受的不是無美味進口,而是胸中學問意見不得出口。李卓吾注目的是凡俗大眾,但晚明的思想解放、個性自由,畢竟還是士大夫們談論與實踐的內容,所以中郎拈出一個“譚”字,便適合了士大夫“自圣”的口味,可謂獨具只眼,卓吾老子見了,想也要自愧一時疏忽,讓徒兒占了先籌。這四句是一篇之大綱。第二快活則合說聲色中之真樂,刻意造出一番好境界;這快活前后相隨、上天入地,不僅人雜聲嘈、喧鬧非凡,且明月花影亦來湊趣。“觥罍若飛”、“皓魄入懷,花影流衣”,另一本作“男女交舄”、“金錢不足,繼以田土”,若是這樣,這場宴席非但是有歌妓雜坐勸飲,嬌囀媚波令人色迷心醉,且還是揮擲家產,以博一夕之歡,人生暢美豪快之時,莫逾于此了!這番境界,不只是令人神往,直要人垂涎欲滴!這境界若讓理學先生、圣人門徒窺見了,定要捶胸頓足于世道人心之不古,而切齒痛恨于中郎之倡言惑眾。但引誘士大夫縱情世俗之樂,還是禮教的癬疥之患,中郎叫理學先生們感到切骨之痛者,更在后頭。第三快活,全從“譚”字訣上展開。中郎一人亂“譚”、與名教作對,為害尚淺,他卻指望命儔嘯侶、兵分數路、大舉總攻,這在理學先生眼中,便是第一可惡該打處;他的總攻目標,是唐宋——毋寧說是所有前朝歷代——先賢先儒的道德文章,那是何等巍巍煌煌的盛業,他卻信口而“譚”,以“酸”、“陋”二字罵倒,罵之不足,還要“文”上一遍——妄加評點改竄,放肆如此,二該打;將先賢先儒抹殺了還不算,還要自編一套“近代之文”公然唱反調,狂悖之至,三該打;他心目中的主帥人物,不是如杜詩圣般忠君憂民、如韓文公般力排異端,卻是“是非頗繆于圣人”的司馬遷、是文體若引車賣漿者流的羅貫中、是出入勾欄嫖院宿娼的關漢卿,且誰知他就不以這主帥自命?四該打;由他這么煽鼓士林,鬧將起來,“譚”之不足,更筆錄成書,流毒世間,貽害后進,先賢先儒將痛哭于九原,偏他還要高叫“快活也”,是何心肝?五該打。有此五該打,袞袞圣門諸公能不紛紛投下簽來,要決中郎一萬臀?甚矣,“譚”之可惡也如此,可畏也如此!第四快活,復從“安”字訣上展開,尤能令理學先生恨得發癢:已是如此該打,卻不來伏地受杖,還要教人乘舟遠飏,聽樂清談,不踐塵土,不受王法、禮教、官府之限。這等人,《戰國策》上勤政愛民的趙威后早說過:“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諸侯,此率民而出于無用者,何為至今不殺?”士人讀書習禮,所為何事?自然是為圣天子振綱紀、除朽弊,有裨于世道人心。袁中郎教人以做名教外棄民為快活、為身安,非但其心可誅,依著古訓,其人亦可誅了。其第五快活,最最可惡,看他教唆得人傾家蕩產還不算,還要廉恥掃地,做了浪子,尚不許回頭。那李卓吾言人人都是圣人,已罪不容誅,他倒說得更具體而微,連叫化子也是圣人,學鄭元和唱蓮花落、上濟養所領粥,也成了倫理綱常,居之不疑,鄉里的白眼只作不見,甚或肚子里還要非笑鄉親是學孔夫子禮義廉恥的舌,算不得“自圣”!五大快活說完,已不知要教壞多少人,這袁中郎還怕說得不明白,先“最上”云云虛晃一槍,便將五大快活作一總提曰:“放情極意”。這般下去,真不知又有多少人將人欲橫流、蔑棄圣賢、一意孤行而至于死不悔改。“世間兩種人”一段,另一本作“士有此一者,生可無愧,死可不朽矣”。若是這樣,則中郎的“真樂有五”,全是為士大夫所設,以“五快活”擠走圣人教誨的“三不朽”,真真是名教罪人,死有余辜。
袁中郎實在是可惡。同是要敗壞名教禮法,李卓吾是為大眾說法,普救世人;中郎卻看準了只須將士大夫點化,倫理綱常無人扶持,日暮終將自倒。同是教人“自圣”,李卓吾是滄桑老人的面目,以平生實證經驗,說得人信服地照他指的路走;中郎卻通篇不說一句理,辭采之考究、語句之流動、駢偶之精工、所繪景象之迷人,宛然是狐媚子的面目,全靠眉眼弄俏,誘得人身不由己地隨他而去。二者相較,中郎雖不如卓吾深切,卻比他實用。二人師徒之分固不可易,然讀了本文,則不能不套用一句古語曰:卓吾難為師,中郎難為徒。
上一篇:《答張纘謝示集書·〔南朝·梁〕蕭綱》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下一篇:《答梅客生·〔明〕袁宏道》原文|譯文|注釋|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