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江西詩詞·贛西北詩詞·黃庭堅·詩學主張
黃庭堅之所以被奉為“江西詩派”的宗主,首先是因為他一系列獨到的、系統的詩學主張,這對同時及后世詩人都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其一,強調人格修養對詩歌境界的影響。黃庭堅《與洪甥駒父書》云:
君子之事親,當立身行道,揚名于后,文章直是太倉之一稊米爾。[1]
黃庭堅認為,與事功相比較,文章只能列于第二位。其《次韻楊明叔四首序》又云:
文章者,道之器也;言者,行之枝葉也。[2]
這種“道”,體現于作品就是其思想內容,也就是儒家的道德倫理;在作家身上就內化為他的品格修養、精神境界。黃庭堅往往將“道”概括為“孝友忠信”,稱之為“根本”,認為只有始終不渝地培養這個根本,才能使文學的枝葉茂盛。在黃庭堅的詩文中,常以此誨示后輩學子,如:
學問文章,如甥才氣筆力,當求配于古人,勿以賢于流俗遂自足也。然孝友忠信是此物之根本,極當加意,養以敦厚醇粹,使根深蒂固,然后枝葉茂爾。[3]
文章乃其粉澤,要須探其根本。[4]
此事(指文學)要須從治心養性中來,濟以學古之功,三月聚糧,可至千里。[5]
其二,重視師法、吸取前人的創作經驗和創作成就。黃庭堅是在繁榮的唐詩以及宋代的歐、蘇之后出現的作家,豐富的文學遺產給他提供了大量的借鑒,“點鐵成金”“奪胎換骨”的詩歌理論應運而生。其《答洪駒父書》云:
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6]
惠洪《冷齋夜話》卷一對其“點鐵成金”“奪胎換骨”的內涵予以例釋:
山谷云:“詩意無窮,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又如李翰林曰:“鳥飛不盡暮天碧。”又曰:“青天盡處沒孤鴻。”然其病如前所論(指氣不長)。山谷作《登達觀臺》詩曰:“瘦藤拄到風煙上,乞與游人眼界開。不知眼界闊多少,白鳥去盡青天回。”凡此之類,皆換骨法也……樂天詩曰:“臨風杪秋樹,對酒長年身。醉貌如霜葉,雖紅不是春。”東坡南中作詩云:“兒童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凡此之類,皆奪胎法也。學者不可不知。[7]
此后,不少詩話當作經典語予以轉述:
詩詞高勝,要從學問中來。[8]
(黃庭堅)又云:“欲作楚辭,追配古人,直須熟讀《楚辭》,觀古人用意曲折處講學之,然后下筆。譬如巧女繡妙一世,若欲作錦,必得錦機乃能作錦。”[9]
對此,也有表示強烈不滿的,如王若虛《滹南詩話》:
魯直論詩,有“奪胎換骨”“點鐵成金”之喻,世以為名言。以予觀之,特剽竊之黠者耳。魯直好勝,而恥其出于前人,故為此強辭而私立名字。夫既已出于前人,縱復加工,要不足貴。雖然,物有同然之理,人有同然之見,語意之間,豈容全不見犯哉?蓋昔之作者初不校此,同者不以為嫌,異者不以為夸,隨共所自得而盡其所當然而已。至于妙處,不專在于是也。故皆不害為名家,而各傳后世,何必如魯直之措意邪?[10]
其三,勇于創新,自成一家。黃庭堅強調學習前人,其著眼點卻在創新,即“以故為新”:
文章最忌隨人后。(《贈謝敞王博喻》)
隨人作計終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以右軍書效種贈丘別十四》)
聽它下虎口著,我不為牛后人。(《贈高子勉四首》之三)
王若虛《滹南詩話》論道:
魯直欲為東坡之邁往而不能,于是高談句律,旁出樣度,務以自立而相抗,然不免居其下也。彼其勞亦甚哉!向使無坡壓之,其措意未必至是。[11]
黃庭堅強調創新的核心在于標舉“不俗”的詩歌審美境界:
叔夜此詩豪壯清麗,無一點塵俗氣。凡學作詩者,不可不成誦在心,想見其人。雖沉于世故者暫,而攬其余芳,便可撲去面上三斗俗塵矣。[12]
余嘗為諸子弟言,士生于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13]
寧律不諧,而不使句弱;寧用字不工,不使語俗。[14]
其四,提倡溫柔敦厚、“不怨之怨”的詩風。這和黃庭堅在政治上比較超脫,思想上某種程度地受理學影響是分不開的。黃庭堅認為:
詩者,人之情性也。非強諫爭于庭,怨憤詬于道,怒鄰罵坐之為也。其人忠信篤敬,抱道而居,與世乖逢,遇物悲喜,同床而不察,并世而不聞,情之所不能堪,因發于呻吟調笑之聲,胸次釋然,而聞者亦有所勸勉。比律呂而可歌,列干羽而可舞,是詩之美也。其發為訕謗侵陵,引頸以承戈,披襟而受矢,以快一朝之忿者,人皆以為詩之禍,是失詩之旨,非詩之過也。[15]
東坡文章妙天下,其短處在好罵,慎勿襲其軌也。[16]
謂其怨邪?則其言仁義之澤也;謂其不怨邪?則又傷己不見其人,然則不怨之怨也。[17]
但當以理為主,理得而詞順,文章自然出類拔萃。[18]
孝友忠信是此物之根本,極當加意,養以敦厚醇粹,使根深蒂固,然后枝葉茂耳。[19]
注釋
[1]黃庭堅:《山谷集》,外集卷十,文淵閣《四庫全書》本。[2]黃庭堅:《山谷集》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3]黃庭堅:《答洪駒父書》,《山谷集》卷一九。[4]黃庭堅:《與徐師川書》,《山谷集》別集卷一七。[5]黃庭堅:《與秦少章書》,《山谷集》卷一九。[6]黃庭堅:《山谷集》卷一九。[7]張伯偉:《稀見本宋人詩話四種》,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7~18頁。[8]胡仔纂集,廖德明校點:《苕溪漁隱叢話》(前集),第320頁。[9]陳善:《捫虱新語》上集卷三,《叢書集成初編》本。[10]王若虛:《滹南詩話》,《歷代詩話續編》本,第523、524頁。[11]王若虛:《滹南詩話》,《歷代詩話續編》本,第518頁。[12]黃庭堅:《書嵇叔夜詩與侄榎》,《山谷集》別集卷十。[13]黃庭堅:《書嵇叔夜詩與侄榎》,《山谷集》別集卷十。[14]黃庭堅:《題意可詩后》,《山谷集》卷二六。[15]黃庭堅:《書王知載朐山雜詠后》,《山谷集》卷二六。[16]黃庭堅:《答洪駒父書》,《山谷集》卷一九。[17]黃庭堅:《胡宗元詩集序》,《山谷集》卷一六。[18]黃庭堅:《答王觀復書》,《山谷集》卷一九。[19]黃庭堅:《與洪駒父》,《山谷集》外集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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