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名言篇·兩而無偏
《經上》第85條 欲正權利,且惡正權害。
《經說上》權者兩而勿偏。
【鑒賞】墨家“兩而勿偏”的名言,體現辯證法哲學和辯證邏輯的基本原則。這里“權”,是權衡思考。“兩”,是兩面,全面,整體。“偏”,是一面,片面,部分。
《經上》、《經說上》第85條原文的意思是,正當的欲望,可用來權衡利益。正當的厭惡,可用來權衡害處。權衡思考,要遵守“兩而勿偏”的原則,兼顧事物矛盾的兩個方面,不要只顧一個方面。
《墨經》用偏、體、特、或表示部分,用兼、二、盡、俱表示整體,認為觀察思考有部分和整體兩種境界。《經上》第83條說:“見:體、盡。”《經說上》解釋說:“特者體也,二者盡也。”“見”:觀察。“體”:部分、局部、一面。“盡”:整體、全局、兩面。“體見”:部分觀察,“盡見”:整體觀察。《小取》說:“不可偏觀也。”即不能片面觀察。
“兩而勿偏”的思維方法,提倡全面性原則,反對片面性弊端。任一事物的矛盾,都有正反兩面,不是只有一面。這是事物普遍存在的性質,是辯證法世界觀的基本觀點。根據世界觀、認識論和方法論一致的原理,“兩而勿偏”的思維方法是正確的,其反面“片面極端”是錯誤的。
“兩而勿偏”,是辯證法,俗稱“兩點論”,是正確的世界觀、認識論和方法論。其反面,“片面極端”,是形而上學,俗稱“一點論”,是錯誤的世界觀、認識論和方法論。
整體和部分,是反映事物統一性與可分性的一對哲學范疇。整體是部分的有機統一,部分是整體的構成元素。相近術語,在數學上有集合和元素(集合和子集),管理學上有全局和局部,西方哲學史上有全和分,多和一。
《墨經》把整體和部分,叫做“兼”和“體”。《經上》第2條說:“體,分于兼也。”《經說上》舉例解釋說:“若二之一、尺之端也。”即“體”(部分)是從“兼”(整體)中劃分出來的。如數學集合“二”中的元素“一”,以及線段中的點。數學集合“二”,是“兼”,即整體,它兼有其中兩個元素“一”。線段(尺)是點(端)的集合,是“兼”,即整體,它兼有其中所有“點”(端)的元素。
整體和部分互相依賴和轉化。整體不能先于或脫離部分而存在,沒有部分就沒有整體。部分歸屬、從屬、納入整體,受整體制約,沒有整體就沒有部分。整體和部分的區別和界限是相對、可變的。
一個整體,包含部分。整體又可作為部分,歸屬于更上一層級的整體。部分則可以作為更下一層級的整體,包含再下一層級的部分。整體和部分,是世界觀的重要范疇。整體和部分的對立統一,是世界觀、認識論和方法論的重要原理。把握整體和部分的對立統一,是正確認識與改造世界的必要條件。
《墨經》對“兼”和“體”范疇的規定,有廣泛影響。《莊子·天下》載惠施“歷物之意”說:“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一體”謂整體。世界、宇宙是最大的整體,惠施形容為“至大無外,謂之大一”,即大得沒有外邊,叫“最大的一”。
世界是整體和部分構成的網鏈。一面大網是整體,一個網眼是部分;一根鏈條是整體,一個鏈環是部分。《莊子·秋水》說:“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從部分的觀點看整體,看不盡整體的全貌。從整體的觀點看部分,看不明部分的細節。整體和部分全面觀察,既看部分又看整體,既見樹木又見森林,才能全面把握真理。這是辯證思維方法的概括。
晉郭象注說,目之所見有常極,不能無窮也,故于大則有所不盡,于細則有所不明,直是目之所不逮耳。眼睛的觀察,有固定的局限,在大和小兩個方向,都不是無窮的。在大的一方,會有所不盡。在小的一方,會有所不明。宋林希逸《莊子口義》卷六說,自細視大者不盡,管中窺天之類也。自大視細者不明,鵬鳥下視野馬、塵埃之類也。整體和部分全面觀察,就像并用望遠鏡和顯微鏡,有強化和延伸目力的作用。
思維的全面性,要求兼顧整體和部分兩面,防止割裂整體和部分的對立統一關系和不恰當地夸大某一方面的片面性。整體考量的思維方法,強調在觀察思考中,要把握整體,樹立整體觀念。
《莊子·則陽》說:“在物一曲,夫胡為于大方?”“一曲”與“大方”相對。“曲”,指局部。“大方”同“大道”“大理”,指整體的道理。唐成玄英疏:“方,猶道也。”西晉司馬彪注“大方”即“大道”。
《莊子·天下》說,“百家之學”是“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得一察”,即只看到局部。王念孫解釋為:“謂察其一端,而不知其全體。”百家眾技,像人的五官,各有各的功能和作用,又都各有局限,不能自以為是,妄稱掌握全面真理。“一曲之士”,指掌握局部道理的人。
莊子用“望洋興嘆”、“坎井之蛙”、“夏蟲語冰”、“用管窺天”、“用錐指地”等寓言和成語,比喻整體和局部觀察兩種思維方法的區別。“管中窺豹”的成語,也比喻只見局部、不見整體的思維方法。宋陸游《江亭》詩說:“管中窺豹豈全斑?”元傅若金《傅與礪文集》卷四說:“指一斑以謂全豹不可,而全豹之章,不殊乎一斑。”“全豹”和“一斑”,是整體和局部的關系,不能“指一斑以謂全豹”,需要全面觀察。
《荀子·解蔽》說:“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即人的思維方法的禍患,在于受局部道理的蒙蔽,不明白大道理,跟莊子說法一致。《呂氏春秋·去宥》有“不見人徒見金”的故事,見物不見人,財迷心竅,利令智昏,是思維方法片面性的典型。
《淮南子·說山訓》說:“桀有得事,堯有遺道。嫫母有所美,西施有所丑。故亡國之法,有可隨者。治國之俗,有可非者。”“視方寸于牛,不知其大于羊。總視其體,乃知其大相去之遠。”暴君夏桀有成功之處,圣王唐堯有失敗之處。丑女嫫母有美麗之處,美女西施有丑陋之處。敗亡之國的法律,有可取之處。治世的風俗,有可非議之處。只看牛身一方寸,不知其整體大于羊。縱觀牛整體,才知牛比羊大。這是提倡全面觀察,反對片面觀察。
《淮南子·原道訓》說:“井魚不可與語大,拘于隘也。夏蟲不可與語寒,篤于時也。曲士不可與語至道,拘于俗,束于教也。”不能跟井里的魚說大海,因為它拘泥于狹隘的環境。不能跟夏天的蟲說冰雪,因為它受時令的限制。不能跟片面看問題的人說大道理,因為他受流俗和教養的束縛。這與前面提到的《莊子·秋水》說法一樣。
《淮南子·氾論訓》說,百川異源,而皆歸于海。百家殊業,而皆務于治。今世之為武者,則非文也。為文者,則非武也。文武更相非,而不知時世之用也。此見隅曲之一指,而不知八極之廣大也。故東面而望,不見西墻。南面而視,不睹北方。唯無所向者,則無所不通。
眾多河流,不同源泉,同歸大海。諸子百家,不同專業,同歸于治。片面看問題的人,為武者非文,為文者非武,文武之士互相輕視,只見很小的局部,不知世界的廣大。人向東看,不見西墻。人向南看,不見北方。這都是片面性的局限,只有克服片面性,才能觀察整體。
《淮南子·要略》說:“理萬物,應變化,通殊類,非循一跡之路,守一隅之指。”主張認識由一隅到萬方,從部分到整體,由片面到全面。事物的部分,叫“一曲”、“一隅”。思維的片面性,叫“察一曲”、“喻一曲”、“偏一曲”和“守一隅”。固執片面認識的人,叫“曲士”。與片面性相反的叫“萬方”,即全面道理。
劉安認為各家學說,都有存在價值,像不同樂器,發出不同聲音,匯合成美妙樂章。他主張求是,即求真理是探求宇宙整體的全面性道理。由主客觀條件限制,會引起誤觀察。如從城上,把遠處的牛看成羊,把羊看作豬;不同弧度的鏡面,會把面容照成不同的形狀。《淮南子》深刻論述了觀察的全面性原則。
魏邯鄲淳《笑林》有“魯人執竿”的故事:魯國有個人拿長竿進城門,先豎著拿長竿,進不去,后橫著拿長竿,也進不去,便無計可施了。一會兒有個老人過來說:“盡管我不是圣人,但是見識多,為何不把長竿從中間鋸斷進去?”魯國人于是按照老人的建議,把長竿從中間鋸斷,然后進了城。這是一則笑話。
這位拿長竿進城門的魯國人和提建議的老人,都沒有想到,如果長竿一頭朝前,一頭朝后,是很容易進城門的。魯國人采納老人的建議,把長竿從中間鋸斷,其實使長竿失去了自身的功用。笑話的主人公,是思維方法片面性的典型。
《資治通鑒·唐太宗貞觀二年》載魏征說:“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唐王之渙《登鸛雀樓》詩:“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即眼睛想看得高遠,必須站的位置高。唐韓愈《原道》說:“坐井而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即在井里看天,說天小,是受井口空間限制的結果,并非天真的很小。北齊劉晝《劉子·通塞》說:“入井觀天,不過圓蓋。登峰眺目,極于煙際。”即在井里看天,會誤認為天不過像一個圓蓋。到高峰上遠眺,才能發現天空的遠大。這都是說從局部看整體,會看不盡,有限制。宋張孝祥《吳春卿高遠軒銘》說:“穴壁而窺,見不盈尺。我登泰巔,洞視八極。”即在穴里看,不超過幾尺;登到泰山巔峰,就可以看得更遠。
宋王安石《登飛來峰》詩:“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宋劉過《登白云絕頂》詩:“欲窮大地三千界,須上高峰八百盤。”這些都形象地說明大小高低是兩種不同的觀察境界,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遠。
《大般涅槃經》卷32有“盲人摸象”的寓言,是對大象的“體見”,即部分觀察。清劉獻廷《廣陽雜記》卷4說:“盲人摸象,僅得一支,以為全體。”“盲人摸象”的寓言,比喻觀察局部,誤認全體。
墨家“兩而勿偏”的名言,是中華民族辯證理論思維的基本原則,具有重大的理論意義和實踐價值,值得后人傳承與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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