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軍相遇智者勝》寓言賞析

荊地，古代屬楚國。這里的人自古就有信仰鬼神的風(fēng)俗，要找一個不信鬼的，在這里可以說是絕無僅有。因而荊地的小鎮(zhèn)上，幾乎家家戶戶都掛著鬼神像。郁離子坐在藥鋪里，看著供在神龕中的神像出神。他是偶爾路過這里，卻被一個以前相識的藥鋪老板約著坐幾天堂。過去藥鋪里長年駐著一個醫(yī)生，稱為駐堂郎中，方便人們看病抓藥。這藥鋪里原先的坐堂郎中這幾天回家走親戚，老板一時找不到人，正好郁離子過來，就請他暫住幾天。

正看得有意思，一個半大少年沖了進來，道：“郎中，郎中先生在么?”

這少年進來得很急，藥鋪老板連忙站起來，道：“陳先生回家去了，眼下是郁先生坐堂，公子可是要抓藥么?”

“家父生了重病，想請郎中先生出診。郁先生，請你趕緊隨我去吧，就在前面拐角處。”

救人如救火，郁離子也站起身，向藥鋪老板拱拱手，道：“那我去去就來。”

病人家果然不遠，走過一條街，再拐過一個拐角就到了。那戶人家家底倒很殷實，門庭高大，門板也是數(shù)寸厚的山木。那少年領(lǐng)著郁離子穿過庭院走進內(nèi)室，一進門，郁離子就不禁皺起眉頭。這宅院外面看起來很排場，可是里面黑糊糊的一片，窗子全都關(guān)了起來，大概好久都沒開過，空氣中有一股發(fā)霉的味道。居室要通風(fēng)、向陽，才不至于讓人生病，這家主人住在這樣的屋子里，不生病才怪。

少年走到床頭，低聲道：“阿爹，郎中先生請來了。”

帳子動了動，里面的人大概坐了起來，有個人低聲道：“啊，快請他過來吧。”

這聲音十分虛弱，讓郁離子驚奇的是，他本以為病人是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但聽聲音這個人的年紀(jì)顯然并不太大，也就四十來歲。其實也該猜得到，少年不過十六七歲，他的父親若不是老來得子，也就是四十來歲而已。少年回過頭，道：“先生，請給我父親搭一下脈吧。”

從帳中伸出一只手，手也瘦得青筋暴露。郁離子搭了搭脈，他又驚奇地發(fā)現(xiàn)脈象其實并不怎么虛弱，一時間不知說什么好。正在沉吟著，那少年有點著急，道：“先生，我阿爹生的是什么病啊?”

郁離子斟酌著語句，慢慢道：“令尊大人生的是心病啊，是擔(dān)憂過久，以至于心氣郁結(jié)。不知令尊大人是因何得病?”

少年怔了怔，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沒說。等了好一會，帳中的病人大概覺得兒子不好說，這才嘆了口氣，道：“先生真是國手。不瞞先生說，我這家里現(xiàn)在鬧鬼，鬧了好久了，我天天擔(dān)驚受怕，這才生了這一場大病。”

等郁離子回來，那藥鋪老板已等得有點急了。待郁離子指點著那少年開了幾帖藥，又說了該如何煎，少年急急離去后，藥鋪老板急不可耐地問道：“郁先生，那人得了什么病?怎么呆了那么久?”

郁離子道：“其實也沒什么病，不過長期驚悸，以至氣血兩虧，用些固本培元的滋補藥，吃上幾帖就會有起色。不過那人的心病卻很難醫(yī)，只怕一輩子都好不了。”

藥鋪老板大感興趣，道：“什么心病?居然一輩子都好不了?”

郁離子點了點頭，道：“不錯。他是個極為害怕鬼怪的人，平時聽到樹葉落下，還有游蛇捕鼠的聲音，都會覺得鬼來了。我給他搭脈時，只要一有響動，他的脈搏馬上就變快。若是真有什么異樣的聲響，他就把頭蒙在被子里，連動都不敢動。這等模樣，生病是早晚的事。何況聽那人說，他家已經(jīng)接連好多天都不安寧了。一到晚上，墻外就有鬼叫聲。”

藥鋪老板笑道：“這里晚上常有夜貓子飛過，他是聽到夜貓子叫了吧?”這老板雖是荊人，卻不太相信鬼神，向來對左鄰右舍凡出入都要敬鬼敬神的行為覺得好笑。

郁離子道：“我也這么說，不過那人斬釘截鐵地說絕非是梟鳥發(fā)出的聲音，一定是鬼叫。鬼叫也一直持續(xù)了四五天，天天都有，讓家里人出去看，卻什么都看不到。如此一來他更是害怕，讓人把屋子的窗戶統(tǒng)統(tǒng)釘死，里面大白天都要點蠟燭。”

藥鋪老板嘆了口氣，道：“這不是自尋煩惱么?窗戶全釘死，不病也得病了。”

郁離子笑了笑，道：“正是。不過原本就算這樣病也不至于會發(fā)作得這么快，偏生這時又出了件怪事，他剛把窗子釘死，家里就遭賊了，值錢的東西被偷得一干二凈。他又急又怕，結(jié)果一下子就病倒了。”

藥鋪老板道：“遭賊了?那他不報官么?”

郁離子道：“原本他兒子是要去報官，不過，他說鄰居勸他還是不要報，那些東西定然是鬼怪偷走的。現(xiàn)在只是失些財物，生一場病，若是報了官，惹惱了鬼怪，那事情就更大了，只怕會有性命之憂，所以還是破財消災(zāi)吧。”

藥鋪老板雙掌一拍，道：“我明白了，這鄰居定然大有問題，居然出這種餿主意。只怕裝鬼叫的就是那鄰居了。”

郁離子點了點頭，道：“旁人并不知道他的事，而且旁人要到他家來偷東西，并不很容易。可假如都是鄰居做的，那可是輕而易舉的事。只是那人真是個冥頑不靈，一口咬定是鬼怪作祟，死都不肯報官。”

藥鋪老板不由怔住了，半晌才道：“原來他這么固執(zhí)，那只怕沒辦法了。”

郁離子臉上卻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笑意，道：“那倒不一定。”

藥鋪老板道：“郁先生你已想出辦法來了?是什么辦法?”

郁離子笑了笑，道：“先說出來會不靈的，等明天吧，想必就該有結(jié)果了。”

第二天黃昏，正當(dāng)藥鋪要收攤時，那個少年又來了，向郁離子千恩萬謝，但少年告辭走后，郁離子臉上仍然沒有寬慰之色。藥鋪老板看得奇怪，道：“郁先生，怎么，你的辦法沒用?”

郁離子嘆了口氣，道：“用倒是有用……”

他還沒說完，藥鋪老板道：“到底你出了個什么主意?總可以跟我說一下吧，讓我也學(xué)個乖。”

郁離子道：“說破了一文不值。下手的定然是那個鄰居，既然如此，我跟他的兒子說，只消到鄰居家裝鬼說事情已畢，東西都在鄰家，明日即要還回。若是到時不曾送來，便自己來取。那鄰居既然說是鬼怪作祟，便無從反駁。當(dāng)夜果然將偷去的東西全都送了回來。”

藥鋪老板又是一怔，笑道：“原來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那人原本因信鬼而不報官，這回又因信鬼而報官，果然是妙計。那鄰居要么就說鬼怪盡是假的，可這樣一來先怪鬼怪盜物也成了假的了。哈哈，不過萬一那鄰居將東西全都轉(zhuǎn)走了，你不是白用了么?”

郁離子笑道：“我看過宅院周圍，前幾日下雨，四周泥土潮濕，卻沒有足跡。這也是那人相信鬼怪作祟的依據(jù)，不過正是因為這點才確定是鄰人在搗鬼。偷走的東西有些甚是笨重，這幾天鄰居家也沒有車輛過來，定然不曾轉(zhuǎn)移，只是暫存內(nèi)室。如此一宣揚，他已成眾矢之的，只得偷偷將東西還回來了。”他說到這兒，卻又是深深一嘆，道：“東西雖然回來了，可是那人對鬼怪之事卻更是堅信。記得秦時趙高要讒害蒙恬，正是因為二世懼怕蒙恬。二世已然猜忌，趙高又不讓蒙恬分辯。等蒙恬發(fā)怒，自然就激怒了二世。事前趙高又怕李斯進諫，就猜測著他的目的率先說給二世聽，幾次都說中了，于是二世也猜疑李斯了。即使李斯說：‘這都是趙高在搗鬼’，二世也不再相信。所以說‘讒不自來，因疑而來;間不自入，乘隙而入’。這與那人始終被隱瞞，當(dāng)真一般無二。”

入選理由：

進攻總是針對對手的弱點而進行的。

燕壘生語：

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叫門。這是人們壯膽時說的話，可是對于信奉神秘主義的人來說，鬼怪總是令人畏懼的。荊地那個怕鬼的人害怕鬼怪，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他的害怕顯然有些病態(tài)了，所以小偷就抓住了他這個弱點，先裝成鬼叫，把那人嚇得不敢動彈，然后把他家里偷盜一空。至于后來出了真正的鬼怪，把偷盜去的東西還給他，那已經(jīng)是超現(xiàn)實的內(nèi)容，超出了小偷的預(yù)計。然而這樣也只是使失主更堅信這是鬼怪作祟，根本沒有認為自己是遭竊，所以小偷的偷竊計劃仍算成功了。

劉基在這里其實是要告誡我們，理智被蒙蔽后，一切都是錯誤的。秦時，大將蒙恬因為支持太子扶蘇，秦二世胡亥想奪取皇位，自然對他極為忌憚。有了這個基礎(chǔ)，趙高想要中傷蒙恬也就有了先決條件。然而趙高仍然沒有大意，挑撥了秦二世后，又故意不讓蒙恬有分辯的機會，并且擔(dān)心李斯會進諫，預(yù)先對李斯也下了手，使得秦二世不信任李斯。

看散打拳擊一類的競技比賽時，看到拳臺上，當(dāng)一個人揮起一拳將對手打得暈頭轉(zhuǎn)向時，只要裁判沒有喊停，就一定要趁熱打鐵，沖上去補一拳，努力將戰(zhàn)果擴大化，結(jié)果鮮血淋漓的場面屢見不鮮，多少有點少兒不宜。趙高就是一個高明的拳擊手，為了取得勝利不擇手段，這一套組合拳把蒙恬和李斯這兩個重量級拳手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連秦二世這個裁判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趙高的這一招就如同圍棋術(shù)語中的“補一手”，行動之前，先把可能失敗的缺口彌補掉，這個環(huán)節(jié)看似不夠直接，只是一招閑棋，實際上卻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步，在趙高與蒙恬對決的賽臺上，李斯這支蒙恬的援軍就是被這一步先期廢掉。謀定而后動，作好準(zhǔn)備，最厲害的手段用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這就是趙高在這場權(quán)力角逐中獲得勝利的秘密武器。

俗話說：“磨刀不誤砍柴工”，文縐縐地說來就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論做什么，都不要小看前期準(zhǔn)備。有時，一個毫不起眼的舉措，可能就決定了你的輸贏勝負。

原文回放：

荊人有畏鬼者，聞槁葉之落與蛇鼠之行，莫不以為鬼也。盜知之，于是宵窺其垣作鬼音，惴弗敢睨也。若是者四五，然后入其室，空其藏焉。或侜之曰：“鬼實取之也。”中心惑而陰然之。無何，其宅果有鬼，繇是物出于盜所，終以為鬼竊而與之，弗信其人盜也。郁離子曰：“昔者趙高之譖蒙將軍也，因二世之畏而微動之。二世之心疑矣，乃遏其請以怒恬，又煽其憤以激帝。知李斯之有諫也，則揣其志而先宣之，反覆無不中。于是君臣之猜不可解，雖謂之曰‘高實為之’，弗信也。故曰‘讒不自來，因疑而來;間不自人，乘隙而入’。繇其明之先蔽也。”

——明·劉基《郁離子·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