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名作《吳煦斌·木》原文|主題|賞析|概要
作者簡介 吳煦斌,女,福建同安人,1949年生于香港。浸會學院生物系畢業,美國圣地亞哥州立大學生態學碩士。譯著有薩特的小說《嘔吐》,還譯過加西亞·馬爾克斯與其他拉丁美洲作家的短篇小說,散見《四季》及《大拇指》等刊物。著有短篇小說集《牛》、《吳煦斌小說集——一個暈倒在水池邊的印第安人》,亦曾以筆名在報上撰寫小品專欄《看牛集》,尚未結集。吳煦斌的作品不多,但以其獨特的風格引人注目。香港小說家、評論家劉以鬯曾撰專文說:“吳煦斌的小說民族色彩濃,卻充滿陽剛之美。向叢林與荒野尋找題材的吳煦斌,是一位有抱負的女作家。”詩人羅貴祥則認為,她的小說是“在一個文明社會界限以外的森林荒野里,重新思索語言及人的關系;或透過一個幻想隔絕又帶點寓言的世界,去觀察政治現實的扭曲過程。”關于《木》這篇作品,也斯在為吳煦斌小說集所寫的序言中談到:“早期小說的題目都是最基本的:比如石、木、山、海,或者是魚、蝙蝠……,小說里往往也有一個比較樸素而完整的視野。開始寫得比較復雜的是《木》,副線寫敘事者與一個女子比較隱約的友情,主線寫敘事者與一個古老詩人的溝通。在這普遍性的 ‘溝通’主題底下,有一個具體的背景。那位老詩人是:三四十年代的先行者,經歷了政治風暴的磨蝕而沉默,年輕詩人渴望見面交談,但接觸又帶來猶豫與恐懼。這篇小說寫于文革猶未過去的1975年,代表了一位香港小說作者對中國文化的愛慕與憂慮。”
內容概要 我開始有點懊惱。是她弄錯了么?可能他只是個普通的詩人罷了。我該認識他多一點才來。屋子里什么也沒有。然后,在微光中,我看見他背著身站在屋中央鋸一截樹干。我走到他身旁再說“我可以跟你談談嗎?”“我聽過別人念你的詩,很喜歡。”/我聽到他的詩是很偶然的,卻忘不了。中秋聚會,喧鬧聲中我卻看見一只碩大的、茶褐色的蜻蜓從半開著的百葉簾縫中飛進屋子里來。它從哪里來的?它怎會穿過這許多塵埃和寒冷來到城市里?然后她看到我。“你知道一首寫蜻蜓的詩嗎?‘在夢與沉默之間,你帶來水中的猶豫’。”然后她輕輕念起來。“是誰的詩呢?”“是個奇怪的人哩。他幾年前來到這里。姑母從前認識他,很喜歡他的詩。她說他出過兩本很好的詩集,但也有許多年沒有見到他了。”/然而這里可有什么書呢?沿著墻邊只堆著無數大大小小不同形狀的木塊。看著他木然地鋸木的神情,我開始感到有點不安。他不是專注,也不像在思索。已經看到我吧,為什么對我毫不理會?他使我困惑。會不會是她弄錯了?回來之后我捺不住約了她出來。我詳細告訴她我們相見的情形,她皺著眉好像不能相信。“我總覺得他不會這么衰老。話是從姑母那里聽來的,姑母出來之后住在我家,晚上睡不著的時候便念他的詩,我在隔壁的床,聽著便記住了。她近來變了,很少說話,有時用手敲桌子,發出 ‘蓬、蓬’的聲音。我很害怕她。”“不過,他有些詩我是不大明白的。但總覺得很純,很甜美,喜歡就是了……你有很多詩,我也是不明白的,但也喜歡。”我嗅到她身上樹葉的清純的香氣。我想說點什么,卻一直找不到適當的話。/這以后許多天我都不能平靜下來,為什么她會喜歡他的詩?他究竟又是一個怎樣的人?他經歷了什么?詩集都到了哪里去?我在雜志社的資料室翻閱二十多年來的《人民文學》合訂本,但什么也找不到。最后我托辭替朋友找尋中國近代文學的資料,借出幾套文學雜志的膠片底片,但里面有關他的資料仍不多。只有幾篇批評他的文章,主要是攻擊他的詩過多意象,而在一般人逐漸走向明朗的時代,他正把群眾引向“晦澀的墓穴”。這些文字令我更迷亂了。我決定再探訪他,如果他說話,那就一切都明白了,她也一定愿意知道。/“又是我來了。”“我可以再跟你談談嗎?……”“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嗎?……我也寫詩……我只想知道你對詩有什么看法……”然后我聽到一個聲音在念著一首詩,苦澀的顫抖的聲音散播在冷冽骯臟的陰影里。我忽然感到恐懼,是我的聲音嗎?而他仍在低著頭,以一下一下的鋸木聲劃出自己的時間。他是活在另一個世界里,沒有記憶、沒有感情和陰影,沒有人也沒有自己,我還給他念什么詩?回來之后我一直不愿跟人說話。借來的多卷膠卷,我都沒再碰,還要找什么呢?他根本不是詩人。然而朋友從遠地寄來的一封信,卻把這一切都又改變了。我寫了一篇涉及唐代宮廷舞蹈的小說,曾托朋友在那邊的圖書館找一些舊的論文,然后在一篇名為《青怨:群舞》最后一頁的空白上,我發現了他的一首詩。那是一首關于樹的詩。各種各樣的樹。毀壞的樹。枯敗的,破裂中看見風的瘡疤;在大地上沉下去的;雷殛的、折損的,伸出焦黑的指頭;在海浪里輪轆,不成形狀的;荒棄的季節中毀損的;失持的,琉璜的顏色中歪倒在大地的身旁。而在這一切背后,在石灰、沙礫、火焰和鹽背后,是“木的堅實的氣味,生長的木的氣味,穿過夜里的喜悅和季節的顏色,“……我隱隱感到一種溫暖蔓延我的全身,多么熟悉而遙遠的感覺,曾經莫名地消失了,現在又隨著迷蒙的冬霧來到我心里。這便是他操作的原因嗎?讓木塊在指間破裂,脂香充塞狹隘的空間,仿佛一種暗示,一種堅持。我立刻把知道的一切告訴她,希望從她姑母那里得到一點幫助。然而她的姑母卻無法再說話了。幾個月后,我從朋友處得到一本日記簿,整本日記都抄著詩,他的詩不多,但差不多有20頁全是他。他的詩大致上可分作幾組:一組寫比較平凡細碎的事物和簡單的感覺,另一組純是寫物件的詩。我感到他是喜歡簡單的日常事物多于空泛的理念,他的詩很少寫自己,他寫城市街道和物象的詩也不純是白描。他最后期的詩則多描寫破爛的事物,我們感到一個死亡的威脅,卻又有一種不肯就此隱退的堅持。我連忙告訴她我的發現,然后把日記交給她。她偏著頭有點迷惘的樣子。然后沉默降下來。她對他已經失去興趣,跟我也沒有什么可談了。我感到深深的寒冷,一切就這樣消失了么?沮喪中我重讀了許多遍他的詩,現在我只剩下他了。但我也能夠像他一樣在孤獨中升起,越過那許多喪失、破滅而繼續生長嗎?我決定再去看他。/以后許多個星期天我都在這里度過,我給他念所有我喜歡的詩,說出我喜歡的原因。有時我們沉默著,然而在一切沉默與習慣中我卻察覺到某些微細的轉變。我禁不住感到了一點震動,我寫了一首長詩。那是一首關于他的詩,我寫了許久,連續地寫,拿去給他念的時候已經非常疲乏了。他許久以來第一次看我。然后我看到他緩緩把鋸子遞過來。
作品鑒賞 《木》中只寫了三個人物,但意蘊豐富,作者從人對人的理解、人對藝術的理解著筆,經過曲折深入的開掘,表達出充滿激情的主題——真正的藝術自有長久的、不可剝奪的生命力。故事從敘事者“我”,一個年青的詩人去探訪一位曾經是詩人的老者開始,我的探訪緣于和 “她”的結識,在一次聚會上,我和她都注意到一只蜻蜓,一只“穿過這許多塵埃和寒冷來到城市”的蜻蜓;然后她念了老詩人關于蜻蜓的詩句。心靈在這美麗的詩意的瞬間相遇了,詩,成為我與她情感共鳴的媒介。如果作家的思路沿著這一線索發展下去,那么這很可能成為一個愛情故事,但吳煦斌一貫的表達風格不是這樣,她不在意人物與事件那種容易被察覺、被猜測的明顯的戲劇性,她所著力表達的常常是更為晦澀、朦朧的東西,如不同的個性、不同的精神世界之間的距離以及穿越這距離的艱難。對人與事深入的了解可能打破隔閡,令距離縮短,但也可能加深隔閡,造成新的屏障。《木》中,我通過各種途徑探訪、查詢、搜求老詩人的詩篇,終于發現了一個獨特的藝術世界,但我與她卻“在時間的錯失中落空了”,她不愿意接受那些包容了生活的多重面目的詩,“為什么寫這許多碎裂、毀壞了的東西?”理解的歧異,令我與她相逢的精神橋梁斷裂了。她那種寧可將世界簡單化的心理與詩人在另一環境中遭受的政治批判當然不同,但二者之間不無隱約的聯系,吳煦斌以兩個年輕讀者的相知與分手,暗示了這種心理與詩人命運潛在的聯系。《木》與吳煦斌的另一中篇《牛》一樣,表層的敘事內容是主人公對外部世界里奇人奇事的尋求,而內涵的寓意則在于展示尋求者自己精神上的成長。某種永恒的美只有執著和包容的態度才能夠體悟,這種美反過來充實著、體現這種態度的意義。小說以“木”作為主導意象,編織了一個完整的意象網絡,形成表現人物和主題的豐富肌理。與詩人現在處境相關的是叢林盡頭的木屋、飛揚的木屑,無數碎裂的甚至正在腐爛著的木塊;這一切烘托著老人麻木的表情和機械的鋸木動作。木是死去的樹,這里的意象群點染了詩人的現實遭遇,映襯了他肉體上的衰頹。與之相比,她在第一次約會時“張開手接著從樹上掉下來的葉子”,“我嗅到她身上樹葉的清純的香氣”,樹葉和葉片的香氣透露出她在我心中喚起的美感。發現那首詠樹的詩形成作品中一個高潮,由此,前面的意象翻出新意,老人俯身踞木“仿佛一種暗示、一種堅持”,他撫觸木的氣味、木的條紋,如詩中所言,“縈繞在一切狙擊,衰敗,破滅和死亡的洼穴上方,達向河流的歌唱。”當我真正進入他的詩的空間,我也重新發現了詩人。我再去探訪他時,察覺到以前不曾注意的“整間屋子彌漫著新伐的木香。”木的香氣仿佛是樹的生命在延續,是不朽詩篇的象征,又仿佛與垂落的樹葉、與短暫的葉香形成一種比較,意味某種更悠久恒常的美。吳煦斌創造的這樣一些基本的意象,充溢著為批評家所稱道的“陽剛之美”,在艱澀的文字敘述中透出明朗的光芒。她作品的寓意常常像核桃仁一樣隱伏于堅硬坎坷的桃殼里,需要仔細地剝離才能品味。最后一章,年青的詩人對老者誦讀自己的詩,渴求著傾聽和了解,終于,他感覺到老人的注視,看到了一個回應的手勢。這是心靈開啟的一瞬間,是一個如此令人震撼的瞬間,木的意象再度出現,它給人復雜而強烈的刺激,從而表達了這一瞬間的非凡震撼力:“我嗅到風中強烈的木的腥氣和陰影里的霉濕,翻卷的木屑充塞滿了我的呼吸,……太陽仍然照著,我聽到了我身體里寒冷凝結的聲音,我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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