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名作《高曉聲·陳奐生上城》原文|主題|賞析|概要
作者簡介 高曉聲,1928年生,江蘇武進人。小說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分會專業作家。出身農民家庭,父親曾做過語文教員。從小家貧,但喜愛讀書,每天放學后,去書店租連環畫坐在門坎上一直看到天黑。少年時代在父親指導下接觸古文,最愛讀《聊齋志異》。14歲時母親去世,心靈受到很大打擊。后來進大學讀經濟系,但喜愛的卻是文學。解放后從事文學創作,發表了短篇小說《解約》和大型錫劇《走上新路》(與葉至誠合作)等作品。1957年,與江蘇幾位青年作家籌組“探求者”文學社,由于對社會現實中存在的一些問題提出自己的看法而被打成反黨小集團,他是這些見解的執筆者,被戴上右派帽子,從此息影務農長達21年,與文學界完全斷絕關系。從1978年6月開始重新握筆從事小說創作。1979年3月,“探求者”錯案得到糾正。1979年,他在全國的一些文學期刊上發表了 《李順大造屋》、《 “漏斗戶”主》等11篇小說,引起文壇的廣泛注意和熱烈反響。他以自己是個農民而感到光榮。他曾這樣講:“二十多年來我從未有意識去體驗他們的生活,倒是無意識地使他們的生活變成了我的生活。我不在上,不在下,不在旁,而是在其中;這也許是我寫起來比較自由的原因。因為我并不單是在寫他們,為他們說話,也是在寫我自己,為自己說話。我寫的那些小說,如《李順大造屋》、《“漏斗戶”主》、《陳奐生上城》,既是客觀的反映,也都有我自己的影子。”他的作品敘事寫人均很簡潔,語言幽默、活潑,善于以輕松、精練的筆法揭示人物心理,尤其擅長以厚道態度刻畫和塑造中國當代農民那種既善良又保守、既淳樸可愛又愚昧可笑但卻始終在隨著時代大潮前進的性格形象。他的小說作品對了解中國當代農民的心態及其40年來的歷史命運,是頗有裨益的。已出版作品集:《七九小說集》《高曉聲一九八○年小說集》《高曉聲一九八一年小說集》《陳奐生》《高曉聲一九八二年小說集》《高曉聲小說選》《高曉聲一九八三年小說集》《創作談》等。
內容概要 一次寒潮剛過,天氣已經好轉,太陽暖烘烘,“漏斗戶主”(漏斗戶,指常年負債的貧窮人家。)陳奐生肚里吃得飽,身上穿得新,手里提著一個裝滿東西的干干凈凈的旅行包,像拎了束燈草,徒走三十里上縣城。他到城里去干啥?去做買賣。稻子收好了,口糧柴草分到了,乘這個空當,去自由市場,賣一點農副產品,賺幾個活錢買零碎。他去賣什么?賣油繩(一種油煎的面食)。一共六斤,賣完了穩賺三元。賺了錢打算干什么?打算買一頂呱呱叫的新帽子。四十八年來,他沒買過帽子。陳奐生過慣苦日子,現在開始好起來。他滿意透了。他身上有了肉,臉上有了笑;有時候半夜里醒過來,想到囤里有米、櫥里有衣,總算像家人家了,就興奮地睡不著。他的短處是,對著別人,往往默默無言。他羨慕別人能說東道西,怎么會碰到那么多新鮮事兒。為了這點,他總覺得比別人矮一頭。空閑時,人們聚攏來聊天,他總只聽不說,別人講話也總不朝他看,就像等于沒有他這個人。到了縣城,還不到下午六點,先買杯熱茶,啃了隨身帶著的幾塊僵餅,填飽肚子,向火車站走去,一路逛百貨公司。晚上10點半以后,他的油繩在火車站很快賣光。數數少了三角錢。站起身來,誰知竟雙腿發軟,渾身無力,一摸額頭,果然滾燙。后來他在車站候車室一頭橫躺在椅子上。一覺醒來,天光已大亮,一翻身,竟渾身顫了顫。他發現是睡在一張棕繃大床上。原來在他發高燒昏睡不久,縣委書記吳楚來趕車去省里開會,在候車室里發現陳奐生,把他送到機關門診室吃了藥,然后把他安排到招待所去住。陳奐生和吳楚其實也談不上交情,不過認識罷了。秋天吳楚在大隊蹲點,曾闖到他家吃一頓便飯,像是特地來體驗“漏斗戶”的生活改善到什么程度。陳奐生看著這潔凈的房間、各種擺設和新被子,不由自主地立刻在被窩里縮成一團,他知道自己身上(特別是腳)不大干凈,生怕弄臟了被子……隨即悄悄起身,不敢弄出一點聲音,把鞋拎在手里,光腳走出門;臨走時,他過去摸摸那張大皮椅,不敢坐,怕壓癟了彈不飽。五元錢住宿費,使他的心忐忑大跳。“我的天!”他想,“我還怕困掉一頂帽子,誰知竟要兩頂!”他只得抖著手伸進袋里去摸鈔票,然后細細數了三遍,交給那位大姑娘(服務員),那外面一張人民幣,已經半濕了,盡是汗。大姑娘皺著眉頭。陳奐生出了大價錢,不曾討得大姑娘歡喜,心里也有點忿忿然,回到單人房間取旅行包。他再不怕弄臟,穿著鞋大搖大擺走了進去,往彈簧太師椅上一坐:“管它,坐癟了不關我事,出了五元錢呢。”他昨晚上在百貨店看中的帽子,實實在在是二元五一頂,為什么睡一夜要出兩頂帽錢呢?他一個農業社員,去年工分單價七角,困一夜做七天還要倒貼一角,這不是開了大玩笑!既然那姑娘說可以住到十二點,那就再困吧。他衣服也不脫,就蓋上被頭困了,這一次再也不怕弄臟了什么,他出了五元錢呢。——即使房間弄成了豬圈,也不值!可是他睡不著。千怪萬怪,只怪自己不曾先買帽了,才傷了風,才走不動,才碰著吳書記,才住招待所,才把油繩的利潤搞光,連本錢也蝕掉一塊多。他一狠心,買頂帽子去。他把剩下來的油繩本錢買了一頂帽子,戴在頭上,飄然而去。一路上邊走邊看野景。眼看離家不遠,忽然想到這次出門,連本搭利,幾乎全部搞光,馬上要見老婆,交不出帳,少不得又要受氣,得想個主意對付她。他編造各種理由,但左思右想,總是不妥。忽然心里一亮,拍著大腿高興地叫道:“有了。”他想到此趟上城,有此一番動人的經歷,這五塊錢化得值透。他總算有點自豪的東西可以講講了。試問,全大隊的干部、社員,有誰坐過吳書記的汽車?有誰住過五元錢一夜的高級房間?他可要講給大家聽聽,看誰還能說他沒有什么講的!看誰還能說他沒見過世面?看誰還能瞧不起他,唔!……他精神陡增,頓時好像高大了許多。老婆已不在他眼里了;他有辦法對付,只要一提到吳書記,說這五塊錢還是吳書記看得起他,才讓他用掉的,老婆保證服帖。哈,人總有得意的時候,他僅僅化了五塊錢就買到了精神的滿足,真是拾到了非常的便宜貨,他愉快地劃著快步,像一陣清風蕩到了家門。果然,從此以后,陳奐生的身分顯著提高了,不但村上的人要聽他講,連大隊干部對他的態度也友好得多,而且,上街的時候,背后也常有人指點著他告訴別人說:“他坐過吳書記的汽車。”或者“他住過五塊錢一天的高級房間。”公社農機廠的采購員碰著他,也拍拍他的肩胛說:“我就沒有那個運氣,三天兩頭住招待所,也住不進那樣的房間。”從此,陳奐生一直很神氣,做起事來,更比以前有勁得多了。
作品鑒賞 這篇小說通過主人公陳奐生上城的奇遇,生動地刻畫出處于改革開放這一歷史新時期的農民在精神、觀念和心理上發生的戲劇性變化。陳奐生是一位中年農民,因常年貧窮而負債累累,素享“漏斗戶主”雅號,如今農村政策放寬,他的日子好起來,囤里有米,櫥里有衣,身上有了肉,臉上有了笑,開始做起小買賣——去城里賣油繩,賺幾個零用錢。這就是他此次上城的原因和目的。小說開頭便從這一點娓娓道來,筆調輕松、自然。陳奐生上城買油繩,關于這一點,作者只是用了極簡潔的筆墨一帶而過,作者感興趣并且著力描述的是主人公賣完油繩后的一系列帶有戲劇性的奇遇以及伴隨著這些人生奇遇而出現的主人公心理上的有趣變化。陳奐生有著農民的精明,他對顧客需求和時機有著比較準確的估計,所以很快就賣光油繩,正滿懷欣喜時,卻發現自己雙腿發軟,渾身無力,竟一頭躺在車站候車室。天亮時醒來,發現自己奇跡般地睡在軟床上,原來是縣委書記的及時相助和好意安排,使這位中年農民受寵若驚,產生了一系列絕妙的心理活動和人生體驗,為小說增添了一抹喜劇色彩。陳奐生有著農民的淳樸、善良,他在被窩里縮成一團,知道自己身上不大干凈,生怕弄臟被子,隨即悄悄起身,拎著鞋子,光腳走出門。這時,他還不敢去坐坐那個沙發椅,怕壓癟了彈不飽。一個不知豪華的城里生活為何物、戰戰兢兢又有點自卑心理的農民形象在這段描寫中躍然紙上。陳奐生也有著農民的狡黠、狹隘和暴殄心理,當他得知住了一夜竟要出五元錢的大價錢時,他不禁忿忿然,他再不怕弄臟,穿著鞋大搖大擺又走回房間,一屁股坐在剛才還敢看不敢碰的沙發上:“管它,坐癟了不關我事,出了五元錢呢。”他要充分享受這個暫時屬于自己的高級房間,既然可以住到十二點,他就索性住滿這幾個小時,衣服也不脫,就蓋上被子睡了,這回他再也不怕弄臟什么,即使房間弄成了豬圈,也不干他事,反正出了五元錢呢。這種農民式的思維方式,暴露出主人公靈魂深處的某種陰暗的東西。陳奐生還有著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和虛榮心。他感到這五元錢花得值透了,這下子總算有點自豪的東西可以在鄉親們面前吹吹了。真的,全大隊的干部、社員,有誰坐過吳書記的汽車?有誰住過五元錢一夜的高級房間?有了這次非同凡響的奇遇,誰還能說他沒見過世面?誰還能瞧不起他呢?想到這里,他雖然口袋里分文沒有了,但精神卻陡增,頓時好像高大了許多。他化了五元錢就買到了精神上的滿足,一陣清風似地蕩到家門口。從這個中年農民身上,我們看到了阿Q的那筆可怕的精神遺產至今依然留在他的后輩們的靈魂里。作者的筆依然是輕松,帶有一抹調侃色調,但著實有一種沉重和悲哀的意味深深藏于字里行間。這篇小說寫得樸素、簡潔,語言質樸、生動,作者把握住故事的發展,從容不迫地娓娓道來,絕無人工雕琢痕跡。在主人公心理活動和變化的描寫以及動作的細致捕捉上,都顯示出作者對筆下這位農民形象的深刻、準確的理解和把握。這種心理刻畫和動作描寫,使主人公有血有肉,整個地袒露在讀者面前。這支具有心理深度的筆恍若雕刀,既幽默又無情,把當代農民精神心理的重要側面作了生動、傳神的刻畫。作者對筆下人物陳奐生絲毫未流露出任何明顯的褒或貶的主觀情感和態度,他深藏著自己那種復雜的感情,以一種客觀、冷靜的態度和生動、活潑的筆觸塑造出這樣一位既狡黠又愚昧、既淳樸又刻毒、既自卑又虛榮的復雜的農民性格形象。這是作者在短篇小說藝術上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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