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則美麗動人而又哀婉凄楚的愛情傳說:王母娘娘的外孫女織女,美麗聰慧,能用一雙靈巧的手織出滿天絢爛繽紛的云霞;人間有個看牛娃叫牛郎,樸實勤勞,一直受兄嫂虐待,過著貧苦凄涼的生活。一天,與牛郎相依為命的老牛忽然開口說話,叫他取走正在湖中沐浴的織女的衣裳,于是兩人便結成了夫妻。婚后,男耕女織,恩愛和睦,生下一男—女,過著幸福美滿的人間生活。不久,王母娘娘得知織女下凡成親的消息,便將她捉回天宮。牛郎在老牛的幫助下,用籮筐裝著—雙兒女,挑著趕到天上。王母娘娘見狀,便拔下發簪在織女身后一劃,就成了天河,滾滾滔滔的天河水遂將一對恩愛夫妻隔絕在兩岸,牛郎與織女只得隔河相望悲泣。后來,王母娘娘動了惻隱之心。允許二人在每年的七月七日相會一次,屆時無數只喜鵲在天河上架起一座天橋,牛郎與織女得以在橋上相會,互吐衷腸。而每當這天晚上夜深人靜時分,天下的姑娘媳婦們集聚在瓜棚之下,便能聽到他們相會時的喃喃情語;天上若是滴下雨來,那便是他倆傷心的眼淚。
這就是蜚聲中外的四大傳說之一一牛郎織女傳說。它的生成繁衍歷經了數千年的歷史,在人民群眾口耳之間孳乳展延,祖輩流傳;它以古樸的語言,動人的情節,豐富的想象寄寓著廣大民眾的愛憎、理想與追求,因而成為我們民族傳統文化中難以企及的美的典范。
一、神話傳說的生成
牽牛、織女最早見諸文字,是在西周幽、厲王時期。《詩經·小雅》中《大東》篇云:
維天有漢,監亦有光。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睆彼牽牛,不以服箱。
《大東》是一篇反映西周時期東方諸侯國臣民怨恨周王室賦役繁重的諷刺詩。這一段詩的大意是:銀河雖像鏡子一樣熠熠生光,但卻不能普照人間;織女、牽牛雖具其名,但卻不會紡紗織布、負重駕車。周王室也是如此,徒有宗主統領之名,而無體恤臣民之實。在這里,織女、牽牛只是作為人們展開聯想、抒發怨情的自然天象而出現,既無任何故事情節的設置,又無兩星相愛戀慕線索的暗示。但無論如何,此時的織女、牽牛已不再是別無涵義的純粹自然星辰的稱謂,而開始與復雜紛紜的社會人文發生密切的聯系,從而為后人馳騁豐富的幻想,發揮藝術創造力提供了廣闊的空間。
隨著時間的推移,到了兩漢時期,織女、牽牛已經被傳為兩個人格化的星神,而由于他們彼此相對的特定位置,人們逐漸附會了“男女相思離別”的愛情想象,牛郎、織女傳說已初具規模。班固《西都賦》稱:“臨乎昆明之池,左牽牛而右織女,似云漢之無涯”。李善注引《漢宮闕疏》亦云:“昆明池有二石人,牽牛、織女像”。均指明漢朝時在昆明池(建于漢武帝元狩三年,位于長安近郊)畔已塑有牽牛、織女的石像,而且還分別被隔置于昆明池的左右兩側遙遙相對,似乎已包涵著一些故事情節。這一點在以后的《古詩十九首》中得到印證,其中的《迢迢牽牛星》已初現牽牛、織女離別相思的情愛端倪: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秋夜星空,寥闊明凈。銀河岸邊,機杼札札作響,織女正在織機旁辛勤勞作。然而往日能織出綺麗云霞的“纖纖素手”,現在卻因情思恍惚而終日織不成布匹,惟有哀怨傷情的眼淚零落如雨。凝眸遙望銀河彼岸,相思之情,不絕如縷。但見“盈盈一水”橫隔,縱脈脈含情,卻無處申說。《迢迢牽牛星》顯然是從《大東》篇中脫化而來,但與之不同的是,在這里牽牛、織女已被賦予了人的情感與形象,而著意烘托出的別緒離情,已開始給他們之間的愛情染上一層悲劇色彩。更具說服力的,是東漢應劭《風俗通義》中的一段記述:“織女七夕當渡河,使鵲為橋,相傳七日鵲首無故皆髡,因為梁以渡織女故也”。據此,我們可以明確知道,最遲在東漢時期,牛郎織女的神話傳說已基本成型:牛郎織女之間的夫妻關系已被普遍認可,喜鵲搭橋,七夕相會等故事情節已開始在民間廣泛流傳。而此后三國時期的一些詩文,同樣也說明了這一點。如蔡邕《青衣賦》:“悲彼牛女,隔于河維”。如曹丕《燕歌行》:“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如《文選》曹植《洛神賦》李善注引曹植《九詠注》:“牽牛為夫,織女為婦,織女牽牛之星各處一旁,七月七日乃得一會。”
二、愛情故事的繁衍與流傳
牛郎織女傳說一經生成,便在民間不脛而走,廣泛流傳,逐漸形成了一個內容豐富,情節曲折的愛情故事體系。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中所記載的大約就是這一故事體系較原始的面貌:
天河之東有織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機杼勞役,織成云錦天衣。天帝哀其獨處,許配河西牽牛郎。嫁后遂廢織紝。天帝怒,責令歸河東,唯每年七月七日夜渡河一會。
在這里,故事顯然還停留在兩位星神之間的愛戀上,尚缺乏感人的情節。于是,在后來的流傳過程中,天帝便被說成是王母娘娘,織女則成為她的外孫女,牛郎是人間的看牛郎。牛郎與織女之間的愛情關系便由星神之戀一變為人神之戀,具有了更為深刻的社會意義及藝術感召力。而這一則故事至今仍在民間廣為流傳:
織女是王母娘娘的外孫女,在天山織云彩。牛郎是人間看牛郎,受兄嫂虐待。一天牛告訴他織女和別的仙女要到銀河沐浴,叫他去取一件仙衣,織女找衣服的時候,他去還給她,并要求和她結婚,她一定會答應。牛郎就照樣做了。織女和牛郎結婚后,生下一男一女,王母娘娘知道了,把織女捉回去。牛告訴牛郎,他可把它的皮披在身上,追到天上去,等牛郎挑了兩個小孩追到天上去時,王母娘娘拔下發簪在織女后面一劃,就成了天河,把這一對夫妻隔開了。但他們隔河相望啼泣,感動了王母娘娘,于是允許他們每年七月七日相會一次。相會時由喜鵲架成橋。(見《民間文學集刊》羅永麟《試論‘牛郎織女’》第五頁,上海文化出版社957年12月版。)
在這里,織女儼然已成為人民群眾理想中真善美的化身;牛郎則具有樸實敦厚、善良執著的中華民族傳統美德,成為勞動人民的突出代表。他們之間的相戀相愛,男耕女織,則正是封建社會中勞動人民所渴望得到的幸福美滿的生活。
牛女故事在民間各地口耳流傳中又逐漸生出了許多變異的說法,而這些不同的傳說在流傳過程中又彼此滲透、相互融合,因而使牛郎織女故事愈加豐富曲折,具有濃厚的生活情趣。鐘敬文先生在一九三二年發表的《中國的天鵝處女型故事》一文中曾記述了幾則有關的實例,為便于讀者了解,現轉錄其中二則于下:
據說,從前有弟兄二人。弟弟心腸忠厚,哥哥卻很奸猾。弟弟因常趕牛的緣故,被人叫作牛郎。弟兄分家,弟弟只得了一輛破車和一只老牛。一天,老牛對主人說,某處河里,有許多仙女在洗澡。倘他能取得她們中間任何人的衣服,便可以得她做妻子。第二天,他跟了老牛出發,果然看見了許多正在洗澡的仙女。他抱了一堆衣服上車(牛車)就走。結果便帶回了一個仙女做妻室。她就是織女。織女和牛郎生下一對男女。一天,她用巧語騙得了自己從前被取去的衣服,便乘云而去。牛郎忙擔了他的兒女,穿上牛衣(這是牛死時所囑咐的),急趕上去。誰曉得慌張中少穿了一只牛腿,使他不能即趕上了織女。正在追逐的當兒,忽來了王母。她用玉簪劃成一道天河,把他們兩人分開。牛郎托了燕子去說合,不意被誤傳了日期,所以后來永遠只能一年一會。
據云,有個看牛的孩子叫做牛郎。一天,他正要回家的時候,他的老黃牛忽然向他說起話來。自稱本是上界神仙,因犯罪被謫于人間。現在主人(牛郎)有性命的危險,他為報答平日善遇的恩惠,所以要向主人告說。接著說家里的哥嫂,怎樣在設計謀害他,并囑咐他分家時,只要得了它自己(老黃牛)和一輛破車及一只破皮箱便算了。牛郎回到家里,立刻證明了哥嫂的狠心——要把毒藥殺死他。于是,他便去請了舅父來替他們分家,舅父頗想幫助,使他多得點東西。但他卻服從了老黃牛的吩咐,終竟只要求了那三件不值錢的東西(老黃牛、破車、破皮箱)。牛郎和老牛離了家,老牛變出酒菜讓他吃過后,又告訴他以獲得美貌老婆的方法。它說,前面的河里,有個女子正在洗澡。她是位神仙,名叫織女,和他(牛郎)有夫妻姻緣。他前去取得她的衣服,彼此便可成為夫婦。牛郎依所吩咐的做去,果得了織女為妻。三年過去了,牛郎和織女,已生下兩個孩子。一天,老黃牛告訴牛郎,說自己災期已滿,要回到天上去。它(黃牛)死后,織女定要逃走。那時穿了用它的皮所做的靴子,便可趕上了她。老黃牛死了不久,織女果然乘牛郎不備的時候,穿了從前的浴衣,騰空而去。牛郎穿了皮靴,抱著兒子趕上去。織女拔下金簪,劃了一條天河,阻住了牛郎的去路。彼此在河的兩岸,以牛軛,梭子互相拋擲。(這些東西,至今每當七夕前后,還可見于天河兩岸。)后來,天帝替他們說和。但“逢七見面”的消息,竟被拙于言詞的鵪鶉,說錯成了“七七見面”。直到現在,鵪鶉還短著尾巴,口里時常說“不對不對”,這是被罰和想改正誤報的緣故。(見《鐘敬文民間文學論集》下,第45至48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
以上兩則傳說,講述的都是同一題材——牛郎織女的故事,其情節框架也大致相同。但因采錄地點的不同(前一則采自北方某省,后一則采自淅江永嘉),受不同的風土人情、民俗習慣的影響,所以在許多細節描寫上又存在著明顯的差異,表現出不同的生活情致與審美趣向,而這正是民間文學的一個基本特點。
三、牛女故事題材的戲曲小說
南宋以后,戲曲、小說漸趨興盛,其反映社會生活的程度較之傳統詩文愈加深入與廣泛。然而統觀宋元以來的戲曲、小說作品,其中以牛女故事為題材的卻頗為少見。戴不凡先生認為這是由于宋元明時期正值道教得勢之時,上至皇帝,下及一般知識分子,莫不熱衷此道,所以,“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寫‘天孫’——張玉皇的七仙姑下凡嫁牛郎,自然是作家們難以動筆的。這或許就是宋元明三代——戲曲小說非常盛行的時期,偏偏沒有關于牛郎織女的作品的一個原因吧!”(見戴不凡《小說見聞錄》19—20頁,淅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出版)
迄今所知,最早以牛女故事為題材的戲曲作品是王國維《曲錄》中登錄的宋金雜劇院本《慶七夕》。其后是明代無名氏撰寫雜劇《渡天河織女會牽牛》(見傅大興《明雜劇考引》)和明梁孟昭撰傳奇《相思硯》,后者內容據董康《曲海總目》所載系“謂南極老人與牽牛彈棋,遺二子,化為寶硯,一曰相硯,一曰思硯。牽牛,織女與月中仙子俱謫人間,以硯作合,牛女后身尤星、衛蘭森為夫婦。故名。”與通常所說的牛女故事有明顯區別。以上幾部作品均已散佚不傳。現存最早關于牛郎織女的戲曲作品是清乾隆以后宮中節令戲《升平署月令承應戲》中的《七夕承應》,內容包括“七襄報章”、“仕女乞巧”、“柳母乞巧”、“博望乘槎”、“銀河鵲渡”、“開襟佳話”、“天孫送巧”、“雙星佳會”、“仙社奇緣”、“星漢幻彩”、“七夕佳辰”、“雙渡銀河”等諸出(見傅惜華《清代雜劇全目引》)。
現知最早一部寫牛女故事的通俗小說,是明萬歷間書林仙源余成章刊刻的《新刻全像牛郎織女傳》,題“儒林太儀朱名世編”,凡四卷,藏于日本田中慶太郎文求堂,國內無傳本(見孫楷第《日本東京所見小說書目》)。其基本內容在臺灣學者洪淑苓的《牛郎織女研究》(臺灣學生書局印行,1988年版)中曾有所介紹:
內容大約是敘述天上的牛郎和織女,兩人因相愛而成親。但婚后“鳳城恣樂”、“歌兒導淫”,致使天帝“遣使諫淫”,而兩人仍不悔改,于是“抱禁牛女”,“謫貶牛女”,“牛女泣別”。但二人仍互相“遣使”、“回書”。后經“圣后戒女”、“老君議本”,才“準本重會”,由鴉鵲請旨搭橋。小說最后又雜入“貴客乞巧”、“平民乞巧”、“文人乞巧”“七夕客怨”等題外片段。
四、平話小說《牛郎織女》
國內有傳本的最早一部牛女題材的小說作品,是清末民初無名氏所撰“新編神怪小說牛郎織女”(見路工、潭天合編《古本平話小說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另見《明清神話小說選》,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路工、譚天推測該本《牛郎織女》即根據明刊本《牛郎織女傳》加工修改而成。
全書共十二回,開篇即先有一段文字交待牛女故事的歷史淵源:
考之世說,原來天河之東有織女,乃天帝之孫女,勤習女工,容貌不甚修理。后奉天帝之命,許嫁于河西牽牛郎。嫁后,竟廢女工,天帝大怒,命織女仍歸河東。那牽牛郎在河西思之不已,于是有鵲橋重會,每年僅七夕始得一圓滿時日。這便是二位大仙的來歷。
這段記述顯然是從《荊楚歲時記》中脫化而來,可以見出作者的創作依據。全書情節梗概如下:
話說“正當下界漢室中興時代,天下太平”。玉皇大帝為慶賀自己的“千秋圣誕”,在兜率宮設下蟠桃大會,命駕前十二金童到瑤池西圣母處借取溫涼玉杯。金童駕著一朵祥云,來到斗牛宮前,“忽聞一陣香風,遙見一位仙女,髩插一枝梅花,正坐在望月閣下織機.這位就是斗牛宮中第七位仙女,系玉帝之婿張天君所生,俗呼做張七姐,玉帝之外孫女。生得容貌絕世,他卻不喜修飾,不搽脂粉,時常淡裝素服,禁步珊瑚,飄飄然一個無上的仙女”。金童見了織女,不覺凡心頓起,遂上前搭話。織女無心嫣然一笑,被金童誤解,“以為織女有意”,便上前摘下織女髩上的一朵梅花,要留做表記。織女正欲奪回,忽被圣母遣使傳喚。原來,圣母下棋時心血來潮,已察知此事。于是,奏明玉帝,罰織女“獨居河東工織數年;若有疏怠,再行嚴加警戒”。金童亦因“違旨戲侮天孫織女”,被押赴斬仙臺梟首。幸逢太上老君極力搭救,最后被“貶下凡塵,令受顛沛折磨之苦。”
卻說正月初六玉帝圣誕之期,太白金星“放下一陣清風”,將金童投胎到洛陽縣牛家莊牛員外家。這牛員外年已五十有馀,家財豪富。無奈發妻早喪,其子金成娶媳馬氏,夫婦不孝,故而又續娶李氏,三年不育,忽得一子,自是歡悅異常,遂取名金郎。金成夫婦見了。暗自怨恨。光陰荏苒,轉眼金郎已是六歲。牛員外數年來“凡事護庇幼子,往往和長子金成吵鬧,所以逐日氣悶在胸,遂染成一癥”,氣絕身死,不久李氏亦歿。金成見狀,“感動了孝心”,自此頗為憐愛金郎,“惟有馬氏執掌內務,雇用九個耕夫鋤種田園,但不時將金郎以小故毒打”。金郎八歲時,偶在后花園內放風箏,不慎跌入池中,浸濕衣服,被馬氏將“上下衣褲剝得干干凈凈,一縷無存,手執三絲藤條,渾身上下一陣亂打,打得皮破肉綻,鮮血淋漓,白肉變紫,周身無一點好肉。”幸虧金成及時趕回搭救,又聘了任秀才,在家教金郎讀書,不想一年剛過任秀才染病身亡,金郎重又陷入苦海之中。衣不暖,食不飽,早晚挨打受罵。一日,太白金星駕云偶經河南地界,“忽見怨氣沖天,撥云一看,始知金童備受折磨”。于是奏知玉帝,遣牛金星下凡化作黃牛與金郎為伴。自是,金郎“日里上山牧牛,夜間牛欄內同眠”。一夜,黃牛忽踢醒金郎,告之明日午飯馬氏將在面食里下毒相害,金郎聽了,心中留意。第二天,“馬氏指著一碗面令其取吃”,金郎端起面碗卻不敢食用,馬氏見狀,伸手便打,不意將“面碗”打落在地,立時化為一道火光”。果然,馬氏已在面食里下了砒霜。金成看到別無他法,便請母舅安云生來分折家產。金郎聽了黃牛的囑咐,分家時“只領耕牛一頭,馀只衣食而已”。又過了數年,金郎已滿十三歲,到了“超升之日”“圓滿之期”。玉帝派太白金星下凡點化金郎,金郎吞服仙丹,始知自己乃是金童托化,“恍如茅塞頓開”,于是,化白石為紙,化泉水為墨,化松枝為羊毫筆,寫信與金成作別。金成見信倍覺傷感,恰逢馬氏在旁嘮叨,金成“不覺怒發沖冠,即以書紙向馬氏面上擲去,登時腦漿迸裂,倒地斃命”。原來馬氏惡貫滿盈,書紙又化成了白石。
金郎(金童)隨太白金星來到南天門,天已遲暮,暫在神將行宮歇息候旨。忽憶起十三年前與織女相戲之事信步而行,恰與正在天河中洗浴的織女不期而遇,二人久別重逢,悲喜交加。翌日,玉帝降旨封金牛星為護花護情使者,賜金童織女在天河西靈藻宮內婚配團圓。金童、織女“錦帳恩情,天長地久,說不盡你恩我愛的言語”。不料新婚宴爾,終日在宮中盤桓,“忘卻了應盡之天職”。觸怒了玉帝,派天神天將將二人捉拿,欲將問罪斬首,又虧太上老君一力相助,改罰金童永居天河之西靈藻宮,織女永居河東云錦宮內工織,不得相會。二人臨別,相抱痛哭:“常言道:‘快活無非天宮’,不料你我不能脫出苦海,怎不叫你我二人傷心!”分別后,二人彼此思念不已,”靈藻宮并云錦宮二面怨氣現于空中,互相交接”。太白金星奏知玉帝,大發慈悲,允許二人每年七月七日相會一次,到時,“自有烏鴉、天鵲、龍鳳之類聯接天河之中,”供二人“兩造相會”、“共訴衷腸”。
平話本《牛郎織女》因系出自文人之手,所以在藝術表現方面較之民間傳說有其獨到之處。如第四回“一旦無常員外病逝,喜怒不測金郎被打”中的一段描寫:
光陰似箭,日復一日,又過了新年,金郎已是八歲了。一日正值三月天氣,桃紅柳綠,金郎獨往后花園內,吹放風箏。只見天氣晴和,蝶舞花心,兒童玩性,大地皆然。金郎一人也在后花園中頑耍,不料風箏吹了上去,只剩了一根紓線捏在手中,適值那日風氣愈大,風箏隨風飄上。金郎只管挪索,腳步站立不住,被風一刮,連人拖帶,那防桃樹旁邊有金魚池一口,其中蓄金魚之水不過一尺余深,金郎忽然被風拖到池邊,“撲咚”失足跌下,那風箏索線也放了飛上天去。金郎跌了下去,渾身衣服浸濕,所幸水不大深,尚無生命之虞,卻吃了一飽池水,扶爬起來,抓住石欄,慢慢步履而上。人雖不曾淹死,但衣服卻無一點干處,只得立在牡丹階前,迎著太陽熏曬。若是回到家中,又怕大嫂見了毒打,思及于此,眼中垂淚,仰面朝天嘆了一聲怨氣。
這段文字清新凝練,寫景、狀物、敘事井然有序,情趣盎然: “吹”、“捏”、“飄”、“刮”、“挪索”、“拖帶”、“跌下”、“扶爬”等一連串動詞的運用,妥貼自然,生動傳神,淋漓盡致地刻劃出金郎由喜轉悲的復雜心態。這種出色的筆法,即便是在明清一些優秀小說作品中,也是不多見的。
但是,由于作者“立言旨趣,卻是齊諧志異,寓意勸懲”,重點在描寫織女張七姐、牛郎金童兩人的宿緣,通篇彌漫著濃厚的因果輪回的教化氣息;織女、牛郎被拆散的原因也被解釋為“夫婦終朝不離”,不去朝見瑤池圣母,故而被分置河東、河西。這與民間傳說所具有的健康活潑的生活情趣、頑強的反抗精神相比,相去甚遠,尤其是對織女形象的有關描寫,更顯得蒼白無力。這或許就是這部小說流傳不廣的原因吧。
五、牛女故事的異式——董永傳說
牛郎織女故事在廣泛流傳過程中,圍繞其基本情節線索,又派生出一個重要的支流,這就是董永傳說。其產生緣起正如趙景深先生所說:“人民感受到把牛郎處理為人更覺親切……這故事的異式董永賣身就顯得更為清楚。”董永傳說始見于東漢武梁祠石刻畫像,他的孝行傳說應起于東漢和帝之前;開始向外流傳,則至遲在東漢恒帝之前。其最初的傳說內容,當如曹植《靈芝篇》所述:
董永遭家貧,父老財無遺,舉假以供養,傭作致甘肥,債家填門至,不知用何歸;天靈感至德,神女為秉機。
這里是說,董永家境貧因,一貧如洗,只得靠借債傭作來維持生計,供養老父,以至到了債主催逼上門而無力償還的困窘地步。幸而董永的至孝之德感動天靈,織女下凡為他織縑償債,擺脫困境。此后,董永傳說經過了從晉干寶《搜神記》到唐代敦煌變文《董永》這樣的演化過程,情節內容愈加曲折充實,于是便產生了《董永遇仙傳》這樣的宋元話本小說。該篇見于明嘉靖年間洪楩所編《清平山堂話本》(又稱《六十家小說》)描寫東漢中和年間,潤州府丹陽縣董槐村,有一孝子姓董名永,家貧喪父,典身殯葬。孝心感動天庭,天帝便遣天仙織女下凡做董永的妻子。幫助他織錦償債,三月后復歸天庭,后又留下一子名仲舒,長大成人后經嚴君平指點,于七月七日在太白山與織女母子相認。明顧覺宇又據此情節編寫了傳奇劇《織錦記》(一名《天仙記》)其中“槐蔭分別”一段尤為生動感人:
(旦)起身之時,與我餞行,又送我盤費銀子。大家拿出來一看。(看介)(旦)原來是一錠分開。(生)我想富長者好小氣,何不整錠送出來?倒好看……(旦)這銀子倒有個啞謎。
(生)有甚啞謎? (旦)一定分開。(生)不好,改了。一定鏨開……(旦)賽金小姐又送我一包絨線,打開來看。(看介)(生)怎么賽金小姐這般小氣?若是送人,多則一二兩,少則三五錢。一根絨線,虧你拿得出手!(旦)也有個啞謎:雖無千丈線,萬里系人心,你收了……(旦)小姐還送我一包果子。(生)行路辛苦,正好拿來止渴。(看介)怎么?兩個棗子,一個梨兒!虧她擔得出手!難道也有什么啞謎?(旦)果然,也有個啞謎:早早分離。(生)怎么說出此話!改了,永不分離。
在這里,織女已不再是《董永遇仙傳》中那個貌美而淡泊寡情的下凡天仙女,而具有了聰敏、活潑、賢能、忠貞、多情的人格特性。而董永形象較之話本也生色不少,更具生活氣息,他的憨直、淳樸與織女的聰慧多情,相得益彰,相映成趣,因而成為勞動人民理想中的恩愛夫妻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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