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自古傷離別”。以“離別”為題材的文學作品,源遠流長。有壯別,有惜別,有痛別,也有生離死別。“望夫化石”的傳說如泣如訴,沁人心脾,是較為突出的一例。
托名漢東方朔《神異經》有云:“武昌貞婦望夫,化而為石。”這是“望夫化石”傳說的最早記載,僅略具梗概而已。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進一步寫道:
武昌陽新縣北山上有望夫石,狀若人立。相傳昔有貞婦,其夫從役,遠赴國難,其婦攜弱子餞送此山,立望夫而化為石,因以為名焉。
雖仍嫌語焉不詳,但大體情節已有概括交代,人物形象也宛然在目了。首先,出現了“望夫石”這一特定名稱,進一步落實了傳說發生的地點——武昌陽新縣北山上,并用“狀若人立”四字勾勒了望夫石的形狀,引人入勝。接著,具體地敘述了取名“望夫石”的原委,僅二十余字,卻完整地再現了一個生離死別的慘痛場面:國難當頭,丈夫要到很遠的地方服兵役去了,賢德的妻子牽著幼弱的兒子,到北山上為孩子的爸送別餞行。丈夫漸漸遠去,她站著,望著,不忍離去。很久,很久,竟變成了一塊栩栩如生的石頭,像人一樣永遠矗立在山上,向遠方望呀,盼呀……
由于戰亂,由于勞役,由于各種天災人禍,毀壞了多少幸福的家庭,拆散了多少美滿的夫妻。民眾在現實生活的基礎上,通過豐富的想象,創造出這一富有浪漫色彩的神奇的情節。那石頭摻和著多少血與淚,寄寓著多么深沉的愛與恨,又飽含著如何殷切的祝愿和期待。那不是石頭,那是一個活生生的女性典型!由于它的代表性和形象性,廣為流傳,百代不衰,且不斷充實和擴大,顯示了不朽的藝術生命力。
唐徐堅等著《初學記》引錄了這一傳說,文字稍有差異,如無“陽新縣”,應補上。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覽》卷五二引《世說》對此傳說的記載,文字略同。《太平御覽》卷四四。引《幽明錄》,“立望夫而化為石”作“立望而死,形化為石”,增添了“死”“形”二字,意在坐實情節,卻正好弄巧反掘了。她沒有死,她還活著!化石的不只是“形”,而主要是“神”。這塊象征忠貞不渝的愛情的“望夫石”,神形兼備,因而具有無窮的藝術魅力。唐代詩人王建和劉禹錫的詩不僅豐富了這一傳說的情節,而且生動形象地回答了這一問題:她精神不死!王建《望夫石》詩云:
望夫處,江悠悠。化為石,不回頭。山頭日日風復雨,行人歸來石應語。
悠悠東去的江水,永流不息,正象征著永不枯竭的愛情。每日每夜,風吹雨打,經歷了多少磨難,依然堅如磐石。如果有那么一天,遠戍的丈夫歸來,這望夫石也定會情不自禁地訴說衷腸。全詩情景交融,末句用擬人化手法,尤曲盡人意,引人遐思。劉禹錫《望夫山》詩云:
終日望夫夫不歸,化為孤石苦相思。望來已是幾千載,只似當時初望時。
“幾千載”,點明了時間的久遠。“苦相思”,揭示了女主人公愁苦的內心活動。終日望,幾千年堅持不已地望,心情卻始終與初望時一樣,既見其相思之苦,更見其感情之真摯和深切。末句寫久望如初望,出人意外,又在人意中。
由于這一傳說流傳的廣泛和它所富有的典型性,因此武昌陽新縣北山的望夫石不脛而走,在不少地方也出現了望夫石的遺跡。劉禹錫《望夫山》詩題下原注:“正對和州都樓。”他所詠的望夫石就不在武昌,而在今安徽當涂縣西北,唐時屬和州。宋樂史《太平寰宇記》云:
當涂縣望夫石,昔其人往楚,累歲不還,其妻登此山望之,久之乃化為石。
原來的傳說中沒有說遠戍何處,樂史坐實為“楚”。四川忠州也有望夫石,蘇轍《望夫臺》詩云:“江山孤峰石為骨,望夫不來空獨立。……江移岸改安可知,獨與高山化為石。”就在陽新縣西南,有一座菁山,也是因“上有望夫石,石上產蕪菁”(《輿地紀勝》)而得名。《武昌記》云:“昔有婦人送夫出征,至此化為石,雙履之跡猶存。”足跡尚存,活靈活現,增強了傳說的真實感。這一形象是廣大民眾的創造,反映了民眾的思想感情,因而民眾總堅信它是真的。
女主人公到底是誰?有的記載還進一步落實到了人頭。《明一統志》記載:
石婦山在廣德州城南五十里,舊
傳謝氏女望夫而化為石,因名。望夫石廣德州也有,并指定為謝氏女所化。民間還有孟姜女望夫化石的傳說。《臨榆縣志》記載:“有石出海上,形削冢,人以為姜女墳。”傳說她從陜西到此,痛苦而死,化而為石。黃世康的碑文中有句云:“飛沙凝石,遂變望夫之形;圓島涌波,忽示佳城之勢。”明陳綰《姜女墳》詩云:
礧礧孱軀雖死志未灰,化作望夫石
江枯海竭眼猶青,望入九原何日起。
《清一統志》還記載:
奉天寧遠州西南有望夫山,上有姜女廟、望夫石,石上有亂杵蹤,相傳秦時貞婦孟姜望夫之處。
把望夫石同謝氏女,尤其是與孟姜女的著名傳說聯系在一起,這也反映了民眾的美好愿望。望夫化石的女主人公本是民眾集體塑造的典型,具有廣泛的代表性,是千千萬萬受苦受難的婦女的思想感情的集中體現,自然也包括謝氏女和孟姜女在內了。
隨著望夫化石傳說內容的不斷豐富,影響也不斷擴大。不少詩人以此作為題材寫詩,在詩歌詞曲中借作典故的則更為不少。如:劉禹錫《歷陽書事七十韻》:“望夫人化石,夢帝日環營。”用典作比,寄寓其思念京國之情。賀鑄《生查子》:“揮金陌上郎,化石山頭婦。”對比鮮明,痛斥浪子。王實甫《西廂記》:“眼底空留意,尋思起就里,險化做望夫石。”則寫出了鶯鶯細微的心理變化,更見其對愛情的忠貞。以此作題材的雜劇和傳奇尚不曾見,用“望夫石”命名的則有:明清傳奇無名氏的《望夫石》和清代雜劇袁蟫(同治時人)的《望夫石》。前者與無名氏傳奇《俠烈傳》,同演清初常熟戴研生聘婦王琴娘北行尋夫事。事詳《清稗類鈔》。后者譜寫日本女子愛哥,其夫從軍離別時,她指石以誓,后丈夫殉國,因望夫不歸而終至殉節。兩戲均未見著錄,但由此可以看出,“望夫石”已經成了忠貞愛情的象征,并且已經出海,波及到日本國了。
因石而名山,因石而名臺,望夫山、望夫臺的遺跡也幾乎遍布全國。石與山和臺的結合,則更加豐富了傳說內容,擴大了影響。蘇轍有《望夫臺》詩。李白《長干行》云:“十五始展眉,愿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至于望夫山,遼寧綏中縣境、湖北房縣東南、江西德安縣境、山西黎城縣西北等地皆有。酈道元《水經注.江水》云:“江水東徑琵琶山南,山下有琵琶灣;又東徑望夫山南。”據宋王象之《輿地紀勝.江州》記載:
在德安縣西北一十五里,高一百丈。按《方輿記》云:“夫行役未回,其妻登山而望,每登山,輒以藤箱盛土,積日累功,漸益高峻,故以名焉。”
山西省內那座,又名石佇山。《水經.濁漳水注》云:
漳水又東北歷望夫山,南有石人佇于山上,狀有懷于云表,因以名焉。
從這些記載可以看出,民眾對這一傳說傾注了多么深厚的感情,表現了多么豐富的想象力。這一傳說在民間產生,在民間流傳和發展,雖經文人染指,但基本上保存著民間文學的純真本色,滲入的封建思想不多。最后,需要特別提及的,就是白居易的《蜀路石婦》詩了。詩云:
道傍一石婦,無論復無銘。傳是此鄉女,為婦孝且貞。十五嫁邑人,十六夫征行。夫行二十載,婦獨守孤煢。其夫有父母,老病不安寧。其婦執婦道,一一如禮經。晨昏問起居,恭順發心誠。樂餌自調節,膳羞必甘馨。夫行竟不歸,婦德轉光明。后人高其節,刻石象婦形。儼然整衣巾,若立在閨庭。似見舅姑禮,如聞環佩聲。至今為婦者,見此孝心生。不比山頭石,空有望夫名。
這是白居易諷諭詩中的一首。寫一個節孝兩全的婦女,喜在宣揚“婦道”、“婦德”,這就較多地滲入了封建倫理道德思想了。“不比山頭石,空有望夫名”的結句,則更表現了白居易一已的偏見,實屬敗筆。“后人高其節,刻石象婦形”,道旁石婦是人們雕刻而成的,是靠別人“樹立”起來的。“立望夫而化為石”,為白居易所不齒的“山頭石”卻是女主人公精神的異化,包容著充沛的感情和豐富的內涵,自非道旁石婦可比了。能給人以美感,給人以深刻的思想啟迪的,不是“道旁石婦”,而是“山頭石”。“望夫石”千載不朽,精神永在!
至今在漢族人民中還流傳著一個被命名為“望夫石”的愛情故事(洪汛清整理,載《中國民間愛情故事》,長江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敘說貞娘和韓夫為維護他們純真的愛情,不慕富貴,不畏強權,堅貞不渝,誓死如歸的斗爭歷程。其情節曲折復雜,與“望夫化石”的古代傳說大不相同,但精神是一致的。
東莊的貞娘“活像一座白玉雕琢的肖像”,“村子里的小伙子們,誰也喜歡她”,但她只喜歡韓夫;西村的韓夫,“一身好本事”,“山上山下的姑娘們,誰也喜歡他”,但他只喜歡貞娘。一天,韓夫見一只小鴿子被老鷹叼走,一箭射下老鷹。箭被貞娘拈中,受傷的小鴿被貞娘用羅帕包裹,送給了韓夫。于是,箭與羅帕成了他們的定情物,兩顆心“緊緊地給裹住了”,而小鴿子則成了他們的信使。通過小鴿傳遞信息,貞娘與韓夫在小石橋上相會,兩人互相唱和,愛情“像橋下的青石柱,水沖浪打永不動”。這是很理想的一對情侶,但是黑暗的社會卻要吞噬他們忠貞的愛情,殘忍的統治者卻千方百計想把他們拆散。矛盾突出,斗爭尖銳,情節起伏跌宕,他們的愛情經受著嚴峻的考驗。
貞娘被皇太子看中,當朝國舅爺——麻莊的麻榮派人拆掉了小石橋,“卻沒有力量拆斷他們的愛情”,他們決定立即結婚。在成婚當晚,麻榮派人搗亂,被韓夫打走。他們感到情勢危急,決定出走,“找一塊幸福的地方去”。皇太子派人搶親撲空,皇后娘娘張榜通輯,貞娘女扮男裝被識破就擒,韓夫也被麻榮捉拿。在宮庭里,貞娘、韓夫“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痛斥娘娘太子。貞娘義正辭嚴:“我要我的韓夫”,“韓夫比太子強萬分”,“可以上刀山,可以下油鍋,要我依從萬不能”。韓夫大義凜然:“永遠愛貞娘,死也不能變了我的心。”結果貞娘被軟禁,韓夫被充軍,隨麻榮遠征番邦。娘娘差人送信,叫麻榮秘密處死韓夫。麻榮搶下韓夫的信物,將韓夫驅趕到番邦,想借番人之手殺死韓夫。麻榮帶回羅帕,欺騙貞娘,說韓夫已死,要貞娘改從太子。貞娘見羅帕哀痛欲絕,正要跳墻殉情時,小鴿子傳來信息,得知韓夫未死。原來韓夫被番邦公主救了,公主再三向韓夫求愛,均遭婉謝,結果被公主放回。韓夫回京,用箭與貞娘聯系,約定“明日菩提寺鐘響第一遍,咱們相見在山門前”。箭不慎落在皇后娘娘寺里,施下詭計, “一”被改為“三”,然后把箭還與貞娘。當天,在菩提寺山上山下布置重兵,以待韓夫。貞娘中計,在山上久久等待;韓夫被圍,中毒箭身亡。結尾處有聲有色地敘說道:
貞娘啊,牢牢地立在山頂上望韓夫。第八遍鐘聲響了,忽然間,暴雷轟隆一聲響,皇太子摔倒在山上,娘娘拉起他,剛走了兩步,狂風又把他們卷進山溝,麻榮趕快下去營救,山洪嘩嘩地沖過來了。三個人高呼:“救命啊!救命啊! ”
雨,嘩啦啦地落著;雷,轟隆隆地響著;風,呼嚕嚕地刮著。他們喊破了喉嚨也沒人聽見。
忽然間“轟”的一聲巨響,山崩地裂,山頂上噴出了熊熊的火漿,把皇太子他們三個深深地埋在山下。
風雨過后,菩提寺后出現了一座高插云霄的山峰,山峰上立著一尊潔白如玉的少女像。
她的臉,像白玉一般的潔凈。眼像星星一般的晶瑩。素白的衣裙,似乎還在風里微微地飄拂。
她踮著腳尖,挺著胸脯,昂著頭頸,望著遠方,好像在說:韓夫,你在何方?
隨著曲折復雜的情節的展開,把人物放在尖銳激烈的矛盾斗爭中來進行刻劃,熱情地贊頌了貞娘和韓夫堅貞不渝的愛情,誓死不屈的反抗精神,有力揭露了惡勢力的丑惡嘴臉,對惡勢力進行了辛辣嘲諷和無情鞭撻。正反兩方面的人物都性格鮮明,個性突出。尤其是主人公貞娘和韓夫,栩栩如生,能使人從心底產生共鳴,對他們肅然起敬,并寄予深切的同情。神話式的結尾富有鮮明的愛憎感情,故事的結局完全符合人民的愿望,體現了積極浪漫主義的精神。那“望夫石”經過廣大人民的藝術加工和創造,已經幻化為“一尊潔白如玉的少女像”并將永遠矗立在山顛,永遠活在人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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