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曄《后漢書.梁鴻傳》記載著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寫梁鴻和孟光志同道合,結為連理,相敬如賓,白頭偕老。這是一篇較好的人物傳記。作者善于選寫典型事例,善于對比烘托,善寫人物對話,具體生動地再現了這一故事發(fā)生、發(fā)展的全過程。
梁鴻,字伯鸞,東漢初年扶風平陵(今陜西咸陽西北)人。他的父親梁讓,王莽當政時曾做過城門校尉,后寓居北地(今寧州)而卒,落得個“卷席而葬”的可悲結局。梁鴻幼年遭逢亂世,千瘡百孔的社會現實,父親死后的凄涼情景,在他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記,一直影響到他今后對人生道路的思考和實踐。
東漢初年,社會雖漸趨穩(wěn)定,但無法根本克服的種種矛盾仍在潛滋暗漲。豪強稱霸,皇戚宦官爭權,仕途坎坷污濁。梁鴻年青時“受業(yè)太學,家貧而尚節(jié)介,博覽無不能,而不為章句”。他安貧樂道,無意仕進,學完后卻在上林苑中放牧豬群,當起“豬倌”來。一次,不慎失火,把別人的房舍燒了。他沒有逃避罪責,而是主動去尋訪受害主人,問明損失,把自己養(yǎng)的豬全部拿去賠償。主人嫌少,他又別無它財,只好以身抵債,朝夕不懈地替主人幫工。他的行為受到鄰家耆老的稱贊。主人受到輿論的譴責,也才改變了態(tài)度,把豬全部退還他。他沒有接受,悄然離去,回到鄉(xiāng)里。這看來不過是一件小事,但以小見大,表現了梁鴻高尚的德行和節(jié)操。梁鴻因此在鄉(xiāng)里名聲大振,一些有勢力的人家,都想把女兒許配給他。但他視富貴榮華如糞土,都一一拒絕了。
扶風平陵還住著一戶姓孟的人家,膝下一女,名孟光,字德曜。孟光身強力壯,能高舉石臼,只是長相不好,又胖又黑.年已三十,前來說媒的人也不少,父母也為她找好了人家,她卻不愿出嫁。焦心的父母問她原因,她說:“我要嫁就要嫁一個象梁伯鸞那樣高尚的人。”梁鴻得知后,欣喜異常,主動前往下聘,孟光自然樂意。她不需要豪華的嫁妝,只請求父母制作布衣、麻鞋,以及績麻紡織等各種勞動工具。可出人意料的是,她剛入門時卻穿著綾羅綢緞,涂脂抹粉。梁鴻一見,很是不快,一連七天不理她。這是什么原故?下面一段對話道出了個中究竟,表明了他們共同的心跡:
妻乃跪床下請曰:“竊聞夫子高義,簡斥數婦,妾亦偃賽數夫矣。今而見擇,敢不請罪!”鴻曰:“吾欲裘褐之人,可與俱隱深山者爾。今乃衣綺縞,傅粉墨,豈鴻所愿哉?”妻曰:“以觀夫子之志耳。妾自有隱居之服。”乃更為椎髻,著布衣,操作而前。鴻大喜曰:“此真梁鴻妻也。能奉我矣!”
原來是孟光喬妝試新郎,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誤會。這一情節(jié)的曲折,雖然波動不大,但更見得他們間心心相印了。
孟光不慕富貴,梁鴻不以貌取人,雖一貧一丑,但精神充實。由于有共同的志趣和追求,因而能互相敬重,互相幫助,過著自得其樂的美滿生活。過了不久,孟光見梁鴻遲遲沒有行動,便問道:“常聞夫子欲隱居避患,今何為默然?無乃欲低頭就之乎?”梁鴻回答說:“諾!”于是一起進入霸陵山中隱居,“以耕織為業(yè),詠詩書,彈琴以自娛”,其樂融融。
梁鴻“東出關,過京師”時寫下了《五噫之歌》。“肅宗聞而誹之,求鴻不得”,于是梁鴻只得隱姓埋名,改姓運期,名耀,字侯光,同妻子一道遷居于齊魯之間。不久,又—起到吳地定居。在吳地,梁鴻到大戶皋伯通家作傭工,舂米,孟光則在家做飯。每當梁鴻勞動歸來,孟光早已準備好了飯食,“舉案齊眉,以示敬愛”。案,古時有腳的托盤。孟光給丈夫送飯時,總是把端飯的盤子舉得高高的,表示對他的尊敬和熱愛。兩夫婦就這樣和睦相處,直至梁鴻因病去世,孟光辦理好后事,才離開吳地回到扶風。
古代閃光的愛情故事大多是同反封建的主題聯系在一起的。孟光與梁鴻沒有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制約,而是自己作主,自由選擇對象,自由結合。他們的婚姻是建立在純真的愛情的基礎上的,他們的結合是有共同的思想作為基礎的,因而也就能經受住任何考驗,實現白頭偕老的美好愿望。由霸陵山中到齊魯之間,再到桑地,一再遷徙,生活的道路是曲折的。從以耕織為業(yè)到為人傭工,生活的困難也愈來愈大。但是,他們沒有低頭屈就,而是始終不渝,相依為命。這一故事深含著反封建的積極意義,體現了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反映了在封建桎梏下的廣大青年男女的意愿和追求。
他們共同的思想基礎:一是糞土富貴,勞動為生,過和平安定的生活;二是為了“隱居避患”,潔身自好。前者體現了勞動本色,反映了廣大百姓的共同愿望,無可非議。至于“隱居避患”,雖不無可議之處,但放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來考察,也應不以為非。梁鴻“仰慕前世高士”,曾為四皓以來二十四人寫了頌詞。四皓即“商山四皓”,指秦末隱于商山(今陜西商縣東南)的四位八十余歲的高士——東園公、角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同處亂世,同是為了遠身免禍,因以為范。他還多次作詩明志,如過京師時寫下的有名的《五噫之歌》:
陟彼北芒兮,噫!顧覽帝京兮,噫!宮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勞兮,噫!遼遼未央兮,噫!
“肅宗聞而非之”,差點惹了大禍。后來沈德潛《古詩源》易“非之”為“悲之”,似乎是說肅宗想起用梁鴻。即或果真如此,則更進一步表現了梁鴻決不低頭屈就的高尚節(jié)操,到吳地前,又曾作詩暢抒憤世疾俗的情懷。詩的末尾寫道:
哀茂時兮逾邁,愍芳香兮日臭。
悼吾心兮不獲,長委結兮焉究!
口囂囂兮余訕,嗟恇恇兮誰留?從隱居前,孟光“常聞夫子欲隱居避患,今何為默然?無乃欲低頭就之乎?”的問話,足見夫婦二人的思想是息息相通的。《后漢書》雖無明確交代,但從他們的隱姓埋名、一再遷徙,可見他們在當時處境艱難,隱居的行動是被統(tǒng)治者逼出來的。而在當時,他們也只能以這種方式來表示對黑暗現實的不滿和反抗。
必須看到的是,對后世影響最大的不是他們“隱居避患”的思想和行動,而是他們具有勞動本色的忠貞愛情被傳為佳話,“舉案齊眉”也成了人們習用的成語、典故。皇甫謐《高士傳》和《太平御覽》卷五○二,都節(jié)錄了這一愛情故事。元曲中借用“舉案齊眉”這一典故的唱詞屢見不鮮,如:
王實甫《西廂記》:“若不是酒席間子母每當回避,有心待與他舉案齊眉。”
于伯淵套曲〔仙呂.點絳唇〕〔六么序么〕:“孟光合配梁鴻,怎教他齊眉舉案勞尊重。”
童童學士套曲〔雙調.新水令〕《念遠》〔甜水令〕:“案舉齊眉,帶綰同心,釵留結發(fā),那曾有一點褻狎。”
后世以孟光梁鴻事作題材的文學作品不多見,元雜劇中有無名氏《孟光女舉案齊眉》一本傳世。莊一拂先生《古典戲曲存目匯考》云:
《今樂考證》著錄。脈望館鈔校本,《元曲選》本。《錄鬼簿續(xù)編》失載名氏目有《孟光舉案》一本,題目作《義烈士梁鴻作歌》,正名作《賢達婦孟光舉案》。疑即此劇。《也是園書目》著錄此劇正名。《太和正音譜》《元曲選目》《曲海總目提要》并作簡名《舉案齊眉》。《曲錄》據《元曲選》本別作《孟德耀舉案齊眉》。鈔校本題目作《梁伯鸞攀蟾折桂》。
《元曲選》本題目作《梁伯鸞甘貧守志》。從以上題目、正名中“義烈士”、“賢達婦”、“攀蟾折桂”等詞語的運用已可以看出,雜劇所演與《后漢書.梁鴻傳》的記載多不相侔了。比較來看,雜劇確乎黯然失色了。
雜劇的故事梗概就很不相同。除保留了孟光喬妝試新郎、梁鴻依皋伯通作傭工等少數情節(jié)以外,整個故事基本上是作者杜撰。第一折演孟光廉內擇親。先交代了故事原委:孟從叔,汴梁扶溝縣人氏,曾為府尹,年邁居家。其妻王氏,生一女名孟光,字德耀。從叔勇與同堂故友梁公弼指腹成親。公弼夫妻早逝,其子梁鴻“學成滿腹文章,爭奈身貧如洗,沿門題筆為生”。從叔想悔了這門親事,又怕人說“忘卻前言”,于是設謀請來巨富財主張小員外、官員家舍人馬良甫和窮秀才梁鴻,前廳擺宴,讓孟光廉內擇親,三中選一。接著寫孟光不聽梅香的勸阻,不顧父母的訓斥和非難,堅決表示“孩兒只嫁那窮秀才”。結果從叔屈服,決定招梁鴻過門攻書,另打主意。第二折演梁鴻入贅情事。過門七日,夫妻卻不曾晤面,孟光主動前往探望,梁鴻氣憤惱怒,原來是因為孟光依然小姐裝束。于是,孟光“重整頓布襖荊釵,收拾起嬌紅膩粉”,一個道“這才是梁鴻之匹”,一個說“到今日更親”。孟從叔認為孟光私會梁鴻“無禮”,又見她“這般打扮”,大罵“小賤人”。孟光據理力爭,從叔氣急敗壞,將二人趕出家門,但又另生心計,與嬤嬤秘授機宜,暗中資助。第三折演依皋伯通為傭工情事。梁鴻舂米,孟光“甘受這糟糠氣息”,與梁鴻“舉案齊眉”。張小員外和馬吉甫前來糾纏、調戲,孟光“窮則窮不曾折了志氣”,轟走兩個潑徒。結果,嬤嬤按從叔之意,資助盤纏,梁鴻進京應考。第四折演梁鴻高中狀元情事。梁鴻一舉狀元及第,除授扶溝縣縣令,夫貴妻榮。懲治張、馬二潑徒,消了怨氣。嬤嬤道出真情,梁鴻認丈人丈母。天子下詔,稱“梁鴻本世家子弟,能守志不厭清貧,妻孟光尤為賢達,舉案處相敬如賓。……可超升本處府尹,更賜予黃金百斤。其妻父能曲成令德,亦堪稱耆舊之臣,并著令題名史冊”。以一家榮耀作關目收場。
從上面的劇情介紹可以看出,雜劇的主題已經失去了反封建的積極意義,而代之以封建思想的說教,變成了封建倫理道德的傳聲筒。情節(jié)比傳記自然更復雜,也有曲折,有波瀾。但這起伏迭宕的情節(jié)不是圍繞著表現孟梁純真的愛情這一中心來展開的,而是緊緊扣住金榜題名、皇恩浩蕩、夫貴妻榮、光宗耀祖這一主線來設計安排的,梁孟的結合則僅僅是一條副線。人物有所增加,描繪自然比傳記更為具體。但無論是主要人物的塑造還是次要人物的勾勒,都是服從于表現主題的需要的。
次要人物有孟氏夫婦和嬤嬤、梅香等。孟氏夫婦在傳記中只有“父母問其故”一句,形象不清楚。雜劇里的孟從叔和王氏則是作為孟光和梁鴻的對立面出現的,一上場就表現出一副勢力眼。后來的屈從孟光,招贅梁鴻,趕走小夫妻,也是另有打算,即所謂“木不鉆不透,人不激不發(fā)”,為的是逼梁鴻攻書應考。孟從叔先說“待他得志后,方顯老夫心”,次說“眼觀旌捷旗,耳聽好消息”,最后“牽羊擔酒,與孩兒慶喜”,其想的做的,都離不了“功名”二字。老夫婦與小夫妻在劇中并沒有形成尖銳的矛盾斗爭,最后又順利地言歸于好,這是因為兩代人有共同的思想基礎,追逐功名是他們共同的愿望。兩位奴仆是傳記中沒有的。嬤嬤唯命是從,來往奔走,為的是要“老相公放心”。梅香嫌貧愛富,說梁鴻“窮的怕人”,要小姐“揀那富貴的招一個,又為人,又受用”,在她身上看不出絲毫“紅娘”的影子。孟氏夫婦是封建思想的化身,奴仆身上也浸透了封建思想,都顯得蒼白無力。到是兩個陪襯人物——張小員外和馬良甫,還刻劃得比較生動。這是兩個不學無術的酒囊飯袋,在孟光眼里,不過“都是些小人儒”,“蔭庇驕奢潑賴徒”,“豹子峨冠士大夫”。后來找孟光“歪廝纏”、“胡廝”,結果“斗孟光不得便宜,空惹他傍人一笑”。最后厚著臉皮去接新官梁鴻,落得個“每人杖一百,枷號一個月,打退儒戶,永為農夫”的下場。這是一對漫畫化的人物,反映了當時社會的一個側面,具有一定的暴露性。
至于主要人物梁鴻與孟光的塑造,雖保留了傳記中的某些情節(jié),但由于思想基礎迥然不同,所呈現出來的面目已不是昔日的梁鴻孟光,完全是另外的兩個人了。梁鴻雖也曾“題筆為生”,舂米度日,但他沒有昔日梁鴻的勞動本色和無意仕進的思想,而是一心要進取功名,光宗耀祖的。其上場詩云:“三十男兒未濟時,腹中曉盡萬言詩。一朝著遂風雷志,敢折蟾宮第一枝。”他要孟光改妝,也是本著“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事貧賤”的信條的。在皋伯通家,有了盤纏就立即上京,并信心十足地說:“昔作五噫歌,今成萬言策。誰知滌器人,即是題橋客。”考中后,其上場詩云:“去日曾攜一束書,歸來玉帶掛金魚。文章未必能如此,多是家門積慶余。”衣錦還鄉(xiāng),志得意滿,難以言狀。可見,今日的梁鴻已經成了另一類封建士人的典型代表了。孟光雖也不顧“在家從父”的訓條,自擇姻親,對梁鴻也是“舉案齊眉”,但支配她的行動的思想變了,一點微弱的閃光也最終熄滅了。她之所以選配梁鴻,主要是因為她堅信“這須是五百年前天對付”,“窮則窮不辱我姻緣簿”;堅信“天不負詩書”,“皇天既與他十分才,也注還他一分祿,包的個上青云平步取”;堅信“當今天子重賢臣,大開著海也似的賢門”。因此,他認為悔親是“壞風俗”,指責其父“富時節(jié)將親偏許,貧時節(jié)把親偏阻,可不道君子斷如初”,“枉了你清廉名目”。她之所以“高高的舉案齊眉”,乃是因為“夫唱婦隨”,“雖不曾夫貴妻榮,我只知是男尊女卑”。等到“桃花浪暖蟄龍飛,平地一聲雷”的時候,她也有“則怕不穩(wěn)如荊釵布襖”的隱憂,但想到“這象簡烏紗出圣朝,若是沒福的也難消”,也就心安理得了。可見,今日的孟光已成了封建社會中賢妻良母的典型代表了。
從《后漢書.梁鴻傳》到元雜劇《舉案齊眉》,所產生的質的變化,自然不是偶然的。文學是意識形態(tài)的上層建筑,封建思想在封建社會中居于統(tǒng)治地位,其對文學領域的滲透自然是無孔不入的。但人民是會有選擇的,永遠留在人民心中的孟光和梁鴻,將必然是前者,而不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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