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十月十七日的平明時分,陸游誕生在由淮河入京的一艘官船上。雨驟風急,惡浪駭人,天低云暗,四野茫茫。這,似乎昭示了他志圖恢復,奔走呼號的坎坷一生,也預示著他愛情經歷中的生離死別,百年長恨。
陸游字務觀,號放翁。他是南宋時期的詩壇泰斗,杰出的愛國詩人,也是一位在愛情遭際中悲傷壓抑,遺恨終生的悲劇人物。陸游先后娶過兩位妻子。他的前妻不僅貌美品賢,而且通曉詩詞,二人結褵之后琴瑟相和,兩情篤好,經歷了一段心心相印的美好時光。然而這美滿的婚姻卻并沒有維持多久。大概是出于“姑(婆婆,陸游的母親唐氏)惡”的原因吧,在兩人婚后不久,這樣一位賢美的妻子即遭驅遣,由流紈新婦變成了織素故人。然而感情畢竟是在兩個人的心中種下了,生成了,于是這無可奈何的痛離苦別,也就深深地刺痛了兩顆相通相依的心。連理之樹,日度愁鶯,比翼之禽,翻為別秸,在中國的文學史上本是不乏這類人生悲劇的,然而觀在,這悲劇竟然降臨到一位繾綣多情的文學家的頭上了。這不盡的悲懷怎遣,刻骨的相思怎了呢?以筆寫心的詩人把內心的巨大苦痛凝上筆端,給后人留下了數首感人至深的愛情詩作。
宋人的詩多講“性理”與“道學”,寫愛情的作品少得可憐復可憐。就這一點說,陸游的愛情詩是把鰲頭占住了,把風騷爭得了的。宋人的詞多寫情,而陸游的文學雖不以詞著,卻也有一首古今傳誦的情詞〔釵頭鳳〕。
而爭論也就出在這首〔釵頭鳳〕上。
我們所述的故事也就出在這首〔釵頭鳳〕上。
一
陸游的〔釵頭鳳〕: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陸游的這首〔釵頭鳳〕,是否就是寫他與前妻之間的歡樂仳離,人生遺恨呢?所指的模糊曲隱,作者直證的闕如,使得古今學人見仁見智,言說不一。對于這詞的本事,我們已是無法起八百年前的作者來作一個確指的說明的了。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了。
然而這詞所敘的情事畢竟是那樣地哀絕凄惋,那樣地震人心旌。慟人的不情離別,給一雙癡男怨女造就了終生的悲劇,作者的追悔之情溢于言表,痛徹心髓。雖然當年的海誓山盟是切切不去諸心的,但明月已缺,姻緣已斷,舊情卻終難再續。從這詞的字里行間,我們感受到了作者心中跡近絕望的苦痛與說不盡揮不去的無限悲涼。至情至文,使〔鉤頭鳳〕詞成為千古絕唱。加之,在陸游與他的前妻之間又確實存在了相合仳離的愛情悲劇,于是在陸游身后不久,已經有人在圍繞著這首〔釵頭鳳〕詞索隱燭幽,來勾稽、建構陸游與前妻的悲劇性愛情故事了。
最早把陸游的這首詞作和他的前妻聯系起來的是南宋文人陳鵠。陳鵠在他的《耆舊續聞》卷十寫道:他二十歲的時候客居會稽(即陸游的故鄉山陰,今浙江紹興市),在許氏園見到了陸游題在壁上的〔釵頭鳳〕詞。這許氏園,在陸游題詞的時候本是沈家園林。陸游題詞的背景是他的前妻因不合婆母之意而被遣出家門,這位棄婦在無可奈何之中嫁給了家有園館之勝的“南班士”某。后來陸游偶來游園,前妻派人送來了黃封酒和果饌。陸游在壁間題寫了此詞之后,他的前妻還有和作,其中有“世情薄,人情惡”的句子。這位與前夫一樣不能忘情的棄婦從此抑郁成病,不久就玉殞香消,命歸黃泉了。
陳鵠生活在陸游同時稍后,又曾親游沈園故地,所敘得自故老傳聞,或與事實相去不遠。陳鵠的《耆舊續聞》第一次道出了陸游書于沈園的就是這首〔釵頭鳳〕詞,而詞是因陸游與前妻別后再晤而作的。這段記載雖然簡括,雖然意只在勾稽詞的本事,但后來所傳陸游愛情悲劇的大致面貌已經俱在其中了。
有宋一代,為文敘及此事還有文學家劉克莊和周密。劉克莊的記載見于《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七八,而敘述更為詳盡的是周密《齊東野語》卷一的《放翁鐘情前室》。據周密所言,陸游的前妻姓唐,是山陰士族唐的女兒,與陸游的母親唐氏為姑侄(于北山考為族姑侄,見《陸游年譜》增訂本)親。唐氏在因不當婆母之意而遭遣之后,還曾被陸游處之“別館”,兩個有過一段私下往來的時光。后來此事被陸游的母親發覺,兩個人只好含恨訣別。經歷了這次“人倫之變”以后,吞聲忍泣的唐氏終于改嫁同郡宗室趙士程。在一年的春日,趙士程攜唐氏出游,與陸游相遇于禹跡寺南的沈氏園中。唐氏向趙士程言明此事,派人送來了酒饌,陸游于是在悵然之際把〔釵頭鳳〕詞題上了壁端。在陳鵠的筆記中,陸游前妻所嫁的是一位家有園館之勝的士人,后來陸游到這園中游春,從而與前妻相遇題詞,這不免會使人產生不情之疑。到了周密的筆下,這位前妻與她的后夫不僅有了閥閱出身、姓氏或名字,唐氏與陸游的相遇也改為同日出游沈園時的偶然邂逅,這使得情節的發展更趨合理。周密的筆記還把陸游集中數首悼亡遣懷的愛情詩與唐氏的去世聯系了起來,因為這些詩作都與沈園有關,從而為〔釵頭鳳〕詞所寫的就是唐氏提供了佐證。從《耆舊續聞》到《齊東野語》,故事中的人物逐漸清晰,情節日臻圓滿,一個以陸游〔釵頭鳳〕詞為主體的悲劇故事已經在豐富發展中接近完成了。
在后來的歲月中,這故事既被認為是著名文學家陸游的愛情生活軼事而引發了人們的興趣,又因為陸游〔釵頭鳳〕詞的凄絕哀怨而受到詞選詞評家的注意。詞以事顯,事以詞傳,陸游與唐氏的愛情故事被廣為傳頌,留播于世。在傳播的過程中,故事內容也得到進一步地補充。在周密的《齊東野語》中,陸游的前妻還只是唐氏,但到了明末卓人月、徐士俊合編的《古今詞統》卷十,已經稱她的名字為唐婉。后人又有稱唐琬和唐惠仙的。《古今詞統》并且收錄了唐婉和陸游而作的〔釵頭鳳〕全詞。入清以后,這些情況的補充又因《御選歷代詩馀》、《林下詞選》和《香東漫筆》等書的記載而廣為人知。如近人丁傳靖《宋人軼事匯編》所引《香東漫筆》的記載:
放翁出妻姓唐名琬,和放翁〔釵頭鳳〕詞,見《御選歷代詩馀》及《林下詞選》。詞云:“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向,咽淚妝歡。瞞,瞞,瞞。”
自然也有人對這些情事的真偽提出質疑。但將其作為真實的歷史事實來看的卻也代不乏人。清中葉詩人蔣士銓的歌行體詩《沈氏園吊放翁》(《忠雅堂詩集》卷十六)就把〔釵頭鳳〕詞的內容看作陸游與前妻之間的真實悲劇,今人的幾種陸游年譜和傳論也把這當作生活中的事實來看侍。圍繞著陸游的〔釵頭鳳〕詞,近年來還展開了一場以追索事實為主的討論,且至今其勢不衰。我們說,不管〔釵頭鳳〕詞所指涉的真實情況如何,作為一種前代人物的愛情軼事,這故事卻是被人們普遍地接受下來了。
二
陸唐愛情的悲劇故事被編為戲曲是清代乾嘉年間的事。這便是桂馥《后四聲猿》中的《題園壁》。《后四聲猿》是仿照明代徐渭《四聲猿》雜劇的體式寫成的四部短劇,分別寫的是白居易、陸游、蘇軾和李賀四位詩人的故事。
《題園壁》是專取陸唐二人沈園相會的一段故事來揭示人物悲劇命運的雜劇。劇本短制,情節也比較簡單。陸游在母命難違的情況下,將唐氏遺歸已經過了數歲光陰。這日攜帶隨童筆硯,來到禹跡寺旁的沈氏園遣散心懷。而才貌雙絕的唐氏在與宗室趙士程續婚之后,‘獨坐嚬眉,時常憶念前夫”,于是趙士程與妻子“整頓金羈齊并駕,向沈家園里看花”消遣。在花陰深處命酒傳杯的唐氏無意中認出了遠處亭子上塊然獨坐的前夫陸游。這不期而遇使得本就愁緒滿懷的唐氏更加傷感。趙士程在了解了妻子悲傷的緣由之后,十分理解妻子此時此地的心情,二人派隨行的家童給陸游送去了肴酒,并吩咐:“他有甚說話,牢記回報。”陸游向家童問明了趙氏夫婦的姓名身份,遙望著唐氏的倩影,深深體會到唐氏對他的一往情深。酒入愁腸愁更愁。陸游回憶起與唐氏當年的新婚樂事,聯想到兩人分別之后鸞鳳分飛的現實,不由地肝腸寸斷,悲懷難遣,于是提筆在墻壁上寫下〔釵頭鳳〕詞,然后舉袂掩淚而去。陸游離去之后,唐氏看到他留在壁間的這首寫懷的詞,想到“舊事無端惹嘆嗟,小園里居然胡越”的陌路之悲,舊愁之上又添新愁,再也沒有賞景游春的閑情逸致,終于隨自己的丈夫懨懨而歸。
鄭振鐸先生說:“《后四聲猿》四劇無一劇不富于詩趣,風格之遒逸,辭藻之絢麗,蓋高出自號才士名流之作遠甚。似此雋永之短劇,不僅近代少有,即求之元明諸大家,亦不易二三遇也。”(《清人雜劇初集》本《后四聲猿》跋)如此評價,揆之《題園壁》自是不免過譽,但作品摹寫人物的心態和情感的發展變化,卻也自有其獨具的特色。《題園壁》中首墨最多的人物自然是在園壁題詞的主人公陸游。在陸游得知是唐氏遣人送酒之后,作者用了這樣一支曲子來寫他在當時處境下內心情感的變化:
〔駐云飛〕這是唐氏渾家,一些不差。遠望鬢鴉朝霞,好姻緣展轉變作恒河沙。嗏!絲斷藕生芽,教人淚灑。這酒品雖佳,肝腸斷,喉難下。(《后四聲猿》清道光活字刊本)
這是人物在進入一種特定情境之后的心理狀態的逼真顯現。陸游游園本是為了遣懷而來,沈氏園中的韶光美景本已沖淡了他的離緒愁思,但唐氏的遺酒致意卻如平地驚雷,打破了他內心的暫時寧靜,把深藏心間的舊情重新勾起,使他陷入到內心情感的深深漩流之中。這曲子起首的—句是從對唐氏的確認而起的,中間還曾穿插了陸游與趙氏家童的對話:生問介:“夫人可是再嫁?”雜: “是。”生:“我聽得唐氏歸后改適趙,即這就是新配了!”眼望著對自己舊情不忘的原配妻子,面對的卻是她與新夫一處游園的現實,這個中的苦況自是難以用一言可以說盡,甚至用言辭難以傳達的。對此,作者連用了幾層轉折,細膩、貼切地撫出了人物的內心活動。“好姻緣展轉變作恒河沙”,這是對往日輕率仳離的追悔,也是對今日陌路相逢的慨嘆。百感交集,萬慮俱生,這一切的一切歸結到一點,還是不該有當年那痛苦的分離。這句話看似平直,似是不經意地信筆揮灑,其實卻體現了一種力透紙背的凝重,表現出對人物復雜心境的集中概括。追懷往事自然只能徒增傷悲,那么回到現實中來吧,“絲斷藕生芽”的現實更教人淚眼婆娑,心亂如麻。“自從別歡后,嘆音不絕響。黃檗向春生,苦心隨日長。”(《樂府詩集.清商曲辭.子夜四時歌》)故妻遣人送來的酒品自是體現了一種對自己的慊慊之情的,但誰又能說這其中不包含著一顆與日俱長的悲苦之心呢?所以這現實中具體的酒品實在是同自己迫于封建家長的壓力而釀就的生活苦酒并無二致的。面對著這浸透了生活苦意的酒品,主人公陸游“肝腸斷,喉難下”,那種復雜痛苦的心理狀態也就表露無遺了。
在伉儷難再的現實面前,主人公總要面對這種復雜的情感關系作出實際的選擇。在通過題壁的〔釵頭鳳〕詞作了一番抒情悵嘆之后,作者又通過下面這首〔三學士〕曲,進一步鋪寫主人公內心深處涌動著的情與理的矛盾:
〔三學士〕人生離合滄桑汊,到如今眼底天涯。一腔百結難通話,權作個絕情郎不睬他。
這曲子和〔釵頭鳳〕詞對照呼應,把陸游的內心境界揭示得入情入理。盡管是兩情依依,難分難舍,但事已至此,覆水難收,也只有把這份情緣深深地埋在心間,來作一種與生俱存的紀念了。作者展示人物的心態辭簡意密,曲折具體,既恰如其分地抒寫了人物的內心情感,又對人物的行動作了符合當時當地實際情況的恰當處理,使我們看到了在同一個藝術形象身上所體現出來的抒情性與現實性的完整統一,看到了作者為人物寫心的高度藝術成就。
桂馥在《題園壁散套小引》中說過這樣一段話:
放翁有《姑惡》詩云:“君聽姑惡聲,無乃遺婦魂?”或謂其為唐氏作。果爾,則難辭失言之責矣。
桂馥引述的這首詩見于陸游《劍南詩稿》卷十四,其原來的詩題《夏夜舟中,聞水鳥聲甚哀,若曰姑惡,感而作詩》可移來此處一作注腳。這段話明確地道出了桂馥思想上的一個深刻矛盾:他一面通過《題園壁》一劇對陸唐二人慘遭人倫之變的悲劇命運給予了深刻同情,但同時卻又對陸游“謹承母意”將唐氏遣還其家的舉動表示肯定,認為這是孝子之正行。這對《題園壁》來說無疑是一個重大的思想缺陷,并由此影響到陸游這一形象思想性格的前后一致。隨著時代的發展,這一局限在后來的作品那里取得了突破,陸唐愛情故事在思想和藝術兩個方面都有了新的發展。
三
以陸唐愛情故事為題材的近人作品,先后有姚錫鈞的《沈園恨》與吳梅的《陸務觀寄怨釵鳳詞》。這兩種作品都是雜劇,而尤以吳梅的《陸務觀寄怨釵鳳詞》成就為高。《陸客觀寄怨釵鳳詞》與《香山老出放楊枝妓》、《胡州守干作風月司》、《高子勉題情國香曲》三劇合稱《惆賬爨》。其中前面的兩種是有感于桂馥《后四聲猿》中的《放楊枝》、《題園壁》“出辭平直,尤不稱題”(《<惆悵

從思想的表現上看,對于唐氏的被出,作者是抱著一種否定的態度來寫的。在劇本的開頭,趙士程的上場白中就有這樣一段——
前年喪偶,便續娶唐氏夫人。他本是同郡陸務觀的妻室,只因失歡姑氏,逼令大歸,俺就媒合成親,結為伉儷。只是他自到吾家,終日長吁短嘆,面帶愁容,看他心兒里,常常有故劍之思,只是未便說出。俺想他性格溫存,舉止端正,決無開罪老姑之事。或者他老人家喜怒無常,乃至小兒女吞聲飲泣,無地陳冤。此中苦況,做丈夫的應該格外體恤,兩地調停,才是正理,怎么反面無情,竟做出義斷思絕的舉動?這不能不責備陸君了。
(《惆悵爨》霜厓三劇本)
由于劇本是“五四”以后的作品,人物的這種思想顯然是現代精神注入的結果。作者循著這樣的思想來結構他的劇本,圓滿地處理了主人公陸游在鐘情與出妻問題上的矛盾關系。
《陸務觀寄怨釵鳳詞》中的陸游,對于出妻之事是這樣認識的——
娶妻唐氏,失愛于姑,勃谿累歲,卑人只得割愛遣歸。但保得母子天和,顧不得夫妻恩愛。與其不孝,寧可不情,這也是無可如何之事。聞他近日改適宗人,又聽得伉儷十分相得,咳,只要你有一美滿因緣,俺也放心得下。
在人倫的問題上,這是一種典型的封建時代的士人心態。當情與孝產生沖突的時候,情的位置是一定要讓于孝來占據的,這也可以說是一種“克已復禮”的道德傳統的體現。但是,當這種“克已”的意志也同時傷害到他人的感情,使自己的前妻因情成病,終日長愁的時候,也就不能不引起陸游的負疚悔恨之情了:
〔青哥兒〕真個是冷落了銀床、銀床瑤簟,盼不上錦前程蘇卿、蘇卿雙漸,空教俺碧海青天泣翠蟾。有多少繡閣緗廉、錦軸牙簽、手挽攕、眉畫尖尖、寶鏡同瞻、彩筆同拈,玉軟香甜,好一似仙鰈靈鶼,偏俺把簿上姻緣自撕挦,可不是酸風欠!〔商調〕〔浪里來煞〕俺高筑起畫眉臺,讓與你新人占,則俺老溫郎愁鬢已鬑鬑。算平生這一端心自歉,嘆年華荏苒,俺只分破廬中風雨伴虀鹽!
這種自疚的產生是極其自然的。這兩支曲子都出現在劇作的末尾,是陸游讀了唐氏和作的〔釵頭鳳〕詞,了解到唐氏改嫁后依然舊情難放、郁郁不歡的情形之后而產生的自疚。這種自疚的情感與前面出妻的內容兩相對照,使我們看到了陸游出妻的一面。經過了作者這樣一番匠心的處理之后,讀者也就原諒了陸游出妻的不情。這樣,出妻與鐘情這兩種看似矛盾的現象,在陸游這個人物的身上也就統一起來了,人物的性格也就有了更為豐富的內涵。
《陸務觀寄怨釵頭詞》雜劇,脫胎于桂馥的《題園壁》,兩劇的情節結構大致相同。在劇作的后半部分,作者讓唐氏當場寫出了和陸游而作的〔釵頭鳳〕詞,并且讓趙士程和唐氏率先離開沈氏園,從而給陸游留下了更多的抒發感慨的機會。由于比《題園壁》加長了篇幅,加之作者在人物表現方面的刻意追求,不僅公是陸游這一形象更加豐滿生動,神完氣足,唐氏和趙士程的性格也是鱒明突出的。對于唐氏,作者是始終抓住她舊情不忘,憂從中來的感傷情懷來鋪敘描寫,使人物的一言一顰、一舉一動都不脫出這一基本精神之外。譬如唐氏的出場——
(旦常服愁容上)飛花盡逐五更風,一鏡雙鸞曉夢空。輸與新來雙燕子,銜泥猶得帶殘紅。妾身唐氏。相公呼喚,只索上前相見。……(沖末)夫人,目下春光明媚,花柳爭妍,已料理游具,要與夫人同至沈家園一游。(旦)春光雖好,觸目生愁,還是不去的好。(沖末)夫人,憂能傷人,請自排遣些。
唐氏的離去——
(沖末念科)……嚇,夫人心事,俺已深知,何必瞞我。(旦哽咽執沖未手科)妾病矣。(沖末)怎的來?(旦)憂從中來,不可斷絕。妾恐不能久侍巾櫛了。(沖末)夫人休說這話,且同去將息要緊。(扶旦上車科)落日城頭畫角哀,沈園多少好樓臺。(旦)傷心橋下春波綠,親試驚鴻照影來。(徠御車同下)
如泣如訴,柔腸百轉,實在是一個為情所誤,因情而苦的鐘情女子的傳神寫照。尤為可貴的是,作者一筆而寫兩面,在摹寫唐氏情態的同時,也把趙士程憐香惜玉、善解人意的形象特征描畫得細膩生動,真切感人。
吳梅曾批評桂馥的《題園壁》“出辭平直”,而他的‘陸務觀寄怨釵鳳詞》也就有意要以詩情和文采勝之。如下面這首〔桂金索〕曲:
〔桂金索〕則這金谷名園,好改做臨卯店。咫尺銀潢,隔斷的如天塹。雖是你別抱琵琶,也看得兩字夫妻厭。多謝你分賜杯盤,把俺這陌路蕭郎念。
“臨卯店”一語借用卓文君賣酒當壚的故事,隱指唐氏的遺酒寄意“咫尺天塹”一句用及秦觀“銀漢迢迢暗渡”(〔鵲橋仙〕)的詞意來比喻陸游與唐氏“人成各,今非昨”“山盟雖在,錦書難托”的現實處境;而“別抱琵琶”和“陌路蕭郎”則分別從白居易《琵琶行》和崔郊“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贈去婢》)詩中化出,但卻不露絲毫的因襲之跡。曲詞如此,賓白中也不乏清辭麗句。無論敘事、寫人還是寫景,字里行間無不充滿詩情畫意,具有一種優美動人的詩劇風格。對于長于情辭這一點,在作者也是頗為自許的:“余致力北詞垂二十年,及作此曲,自謂可追元賢。脫稿讀之,能妍麗而不能塵丑,能整鰥而不能疏放,去元人蒜酪之風,尚瞠乎后也。”(《<惆悵爨>自序》)《陸務觀寄怨釵鳳詞》優美抒情的風神韻度,是直可進入元人雜劇中的典雅濃麗一派的。
產生陸游與唐氏愛情悲劇的封建時代已經一去不返了,但作為一傷寶貴的文化遺產,這動人的故事雖歷時久遠卻一直盛傳不衰。時至今日,它仍然以其纏綿凄絕的風致感染著廣大的觀眾和讀者,給人以巨大的藝術享受。在京劇和話劇舞臺上,與陸游的情詞〔釵頭鳳〕同名的劇作仍在上演,而峨眉電影制片廠在八十年代初拍攝的故事影片《風流千古》,更把這故事的思想和主題推進到一個新的階段。歷史事實再一次證實了這一愛情悲劇所具有的美學價值和它的強大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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